赫尔伯爵的城堡占地是橡果镇城堡的三倍,由灰石建成,外部墙壁凹凸不平。
圆柱形的塔楼一共有四个,分别位于东南西北角,圆锥形塔尖比鸦羽还黑。
尽管如此,在海因娜眼里,这座城堡的规模仍旧很小——整栋建筑加起来,甚至比不过她家玫瑰堡最小的塔楼。
这里没有内外墙之分,也没有护城河。
罗伯塔·赫尔伯爵是一位四十岁的中年人,头发跟塔尖一样黑,皮肤粗糙如树皮,眼睛也许有核桃那么大,看上去一脸苦相。
他身后还站着几位骑士,他们身材高大,腰部佩剑,身着铁甲。
伯爵向乌纳公爵表达了诚挚的问候,将三人请到二楼的客房。
“大人,新战报!”侍从将两只信封递给罗伯塔·赫尔,其中一只还沾有几滴暗红血迹。
几位骑士面面相觑,面色十分难看。
“北方的?”伯爵问侍从。
见客人还在跟前,侍从贴着伯爵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将消息告诉了主人。
“北方......还有南方。”
赫尔伯爵如坠冰窟,对阿方索·乌纳道了声抱歉,急匆匆下楼拆信去了。
客房很宽敞,木制地面上铺有两张熊皮,壁炉里早已点燃,将秋日的凉意尽数驱散。
没过多久,仆人敲门走进房间,向尊贵的客人传达了伯爵的晚宴邀请,并为他们送上新衣。
羊毛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却也算舒适保暖。
海因娜走向窗户,扒着木框,踮起脚尖向南眺望。晚霞将草地染成面包的颜色,黑木林犹如面包上的霉菌。
南方似乎有烟柱升起。
是村镇的炊烟吗?
刚才马车经过森林,她还听见了某种诡异的声音——或许是野兽在树木间快速穿梭,碰断了树枝?
“海因娜,收拾一下,准备赴宴。”多娜提拉把女儿拖到桌前,仔细为她整理好仪容。
“晚上你一定要有礼貌。”母亲再三叮嘱道。
“可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干嘛非要跟你们一起用餐?”小孩子们都讨厌参加大人的饭局。
“这是应有的礼节,别人招待我们,我们必须表示感谢。”多娜提拉牵住女儿的手,耐心跟她讲起道理。
“我就不!伯爵长得跟猫头鹰一样,我再看到那张脸,夜里肯定睡不着觉。我睡不着就会乱闹,你也睡不好觉!”
事实上,没有人比海因娜更渴望睡着。她无比想念迦拉,无比怀念旧日时光。
只有在梦中,才能再一次回到玫瑰堡。
玫瑰堡位于永夏之地,背靠无边之海,拥有帝国南境最为坚固的外墙,塔楼数目众多,易守难攻。
与其说它是南境最为辉煌的建筑,不如说它就是“辉煌”本身。
宫殿象牙色外壁被金纹缠绕,玫瑰簇拥着大理石长廊,王座厅拱顶的壁画由各色宝石拼贴而成——之所以被称作“王座厅”,是因为乌纳王族的历史比帝国还要源远流长。
乌纳祖辈几百年前就是南境迦拉的国王,直到伊塔利第一任皇帝征服其他邦国,为了避免战火毁掉丰饶的迦拉,才向帝国俯首称臣。
辉煌的往昔一去不复返,正如海因娜幸福的童年时光。
现如今,篡位者必须杀掉所有姓乌纳的人。倘若他们成功投奔其他势力,塔兰图拉家族会因为不够正统,永远受到牵制。
这一点,多娜提拉最近跟女儿强调了很多次。
............
“我就是不想去宴会!伯爵长得好可怕!”
“你想夺回迦拉吗?”母亲换了一种方式进行劝导。
“想!我要砍掉那群塔兰图拉的脑袋,用他们的眼球当项链,指骨当镜托。至于头骨嘛,就赠予我的小情人当球抛!”
“这又是你在哪里读到的奇怪玩意......”多娜提拉知道海因娜一向很会放狠话,忍不住多抱怨了一句。
“《伊塔利皇室艳/情/史》。”
“纳珀的贵族不认识你,你凭什么要让他们支持你?没有他们的支持,你光靠一张嘴,就能杀掉塔兰图拉家族的人吗?”
“我会成为最强大的魔法师,根本不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动一动小指便能摧毁掉整支军队!”
看着狂热的女儿,母亲本来还说什么,思考了一阵又放弃了。
她注视着女儿饱含怒意的淡绿眼眸。
与暴躁的海因娜不同,她的内心竟奇迹般充满了安宁。
这一刻,多娜提拉·乌纳突然明白了,夺回领地似乎并不是一件必须的事情,对她来说,远不及家人平安重要。
带兵打回迦拉有什么意义呢?对于民众来说,他们一辈子都见不到公爵一面,谁成为南境的统治者,不过是将旗帜换一个纹样,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十年前,塔兰图拉通过非正义的手段篡权夺位。十年后,乌纳再打着正义的旗号夺回领地。
战争不可避免。
为了一己私利,令千百个家庭失去父亲和儿子,令剩下的妇孺死于战乱和饥饿。
这样的行为,还配称得上是“正义”吗?
未来,海因娜若是真夺回了迦拉,待她登上白骨堆成的宝座,真的能问心无愧吗?
“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不过这没关系,这孩子终究会明白的。
“那你就呆在房间里吧!”多娜提拉改变主意了。
“我不!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里!”
“所以,你就是想和我对着干?”母亲揪住了女儿的脸蛋。
“我就是不想离开你和外公!我一辈子都要和你们在一起!”
“那是不可能的,小傻瓜。雏鸟总有展翅高飞,离开长辈的那一天。”
............
夜幕降临,宴会厅灯火通明。伯爵与夫人坐在长桌最中央,面带微笑。
鲁特琴手开始演奏永夏之地的宫廷小调,整座城堡仿佛回到了盛夏。
海因娜坐在椅子上,摆弄起面前的银盘。
“明天在下即将带兵出征,支援国王。赫尔城堡非常安全,您和家人可以暂住此处,待我们凯旋归来,再护送您去纳珀王都。”
伯爵令下人为阿方索和多娜提拉各倒了一杯葡萄酒,又特意为海因娜倒了一杯葡萄汁。
“敬国王!敬迦拉!”罗伯塔·赫尔朝公爵举起玻璃杯。
深红色酒液在烛光下晃动,令海因娜想起先前那只信封上的血。
“敬国王!敬迦拉!”伯爵的封臣们也举起了面前的杯子。
“敬国王!敬迦拉!”
阿方索与女儿举起了玻璃高脚杯,海因娜就是不肯站起来,还是被母亲拽起来的。
主人与客人同时将酒液饮下。
海因娜将杯口贴在唇上,假装喝了葡萄汁,其实一滴也没碰。
女孩用指腹摩挲着杯身凸起的花纹,思绪飘回了早晨的苹果派。至于大人们究竟在谈论什么,她根本不感兴趣。
到了用餐时分,她满脑子里都是粪和苹果派——马粪,牛粪,羊粪,烤糊了的苹果派,粪味苹果派。
“呕!”真是恶心死了。
面前摆着一盘掺着昂贵香料的浓汤,海因娜尝了一小口,差点被肉桂熏吐。这下,她彻底没了胃口。
吟游诗人开始表演助兴,歌声婉转,琴声动听。
这首歌谣名叫《野玫瑰》,主人公是一位姑娘,爱人奔赴战场,临行前送了她一朵玫瑰花。
“玫瑰绽放,高傲不屈,直至冬日来临。”
“他的玫瑰不再盛开,我的爱人不再回来。”
听到歌谣,赫尔伯爵望了一眼身旁怀抱幼子的娇妻,似乎是被歌词唤起了忧愁,那双核桃似的眼睛居然红了。
乌纳公爵又喝了几杯葡萄酒,困意来势汹汹,难以抵挡,他起身向伯爵致歉。
罗伯塔·赫尔连忙回礼,命人将公爵一家送回客房。
海因娜清醒得很,似乎有发泄不完的力气,在房间里光脚跑来跑去。她将壁炉边的熊皮捡起披在身上,甚至举起一支羽毛笔当作权杖,说着什么“给海因娜一世加冕”,“天佑女皇”,“处死塔兰图拉家叛徒”之类的混账话。
多娜提拉坐在床边,无奈地望着撒欢的女儿,只觉幸福无比。橙色火苗在壁炉中摇晃,宛如一颗跳动不止的心脏。
女人的心脏越来越重,像是驮着神殿的巨钟,每一次跳动似乎要比原先多花费百倍的力气。
她突然意识到不妙,转头看向软椅上的父亲。
“爸爸......”
见父亲不省人事,多娜提拉撑起无力的身体,踉踉跄跄朝他跑去。
滚烫的液体从鼻中流了下来,她舌间尝到一股骇人的腥味。
女人终于明白了一切,却为时已晚。
不,还不晚!海因娜必须逃走!
“海因娜......快跑......”她跌落在地,向壁炉边的女儿爬去。
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快跑!”多娜提拉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女儿喊道。
母亲的声音犹如锯木,将海因娜从幻想中拽了出来。
“妈妈,血!你!啊!”女孩仿佛是冬日来临之际,枝头的最后那片落叶,在寒风的凌虐下颤抖起身体,“妈妈!”
“从窗户出去!不准回来找我!”
“妈妈!”眼泪糊住了海因娜的视野,她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母亲和外公最后一眼,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妈妈!”
“快走!”
门口传来金属相碰的声音,赫尔伯爵带人将房门打开了。
女人与老者生死不明,口鼻之处满是鲜血。
“对不起啊,乌纳大人!”罗伯塔·赫尔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北边是不可能赢的,南边迦拉已经打来了!”
“我们只有两百人啊!我还有儿子!我真的不想死啊!我们都不想死啊!我没有选择啊!”男人接近崩溃,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
“狗屁的‘为国王而战’,我只想活着啊!”
“只能拿你们去和塔兰图拉家交换啊!”
“伯爵大人,海因娜·乌纳并不在这里。”侍从面露惊慌,跑至赫尔伯爵面前。
“不能放跑一个乌纳!不能放跑一个!”罗伯塔·赫尔抓住侍从的胳膊,眼中赤红的血丝宛若冰块碎裂的纹路。
“追啊!放猎犬,集结人马,追啊!”
茫茫夜色之中,海因娜手脚并用,顺着凹凸不平的墙面爬了下来,一口气跳到地面上,向南边的黑木林狂奔而去。
刺激。海因娜好可怜,呜呜呜。
我怎么想到了冰火的血色婚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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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敬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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