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森林生机盎然，灌木隐藏了虫鼠的踪迹，树冠庇护着雏鸟。

海因娜跨过爬满苔藓的灰石，挥舞铁剑，砍断了拦路的枝叶刺茎。

她很渴，走了很久，却连溪流也找不到，只得一直向前行进。

出了森林，再走一里路便可到达橡果镇。她要去找男爵夫人和阿通，请他们命厨娘端来牛奶......如果能有烤馅饼就更好了！

暖黄的烤馅饼啊！制作粗糙，味道却可与玫瑰堡精致的甜点媲美。想到甜点，女孩又想起家人为她庆祝第四个命名日的场景。

宴会厅上千朵红白玫瑰将她淹没，十位厨娘耗费一整天为蛋糕裱花。

来自海洋另一岸的大商人，将荔枝存放于装满冰块的银匣。经历了三次暴风雨，两次海盗袭击，商船居然奇迹般幸存，最终到达永夏之地。

迦拉的贵族用一车珍珠换来银匣，献给公爵。

匣中荔枝，尽数盛放于金盘，摆在海因娜面前。

过去，若问有什么想要的，她回答不上来，因为自己什么也不缺。

现在，若问还拥有什么，她同样也回答不上来，因为自己失去了一切。

母亲和外祖父的惨状宛如惊雷，劈开了花团锦簇的回忆。悲伤缠住了海因娜的心脏，越勒越紧。

她想为亲人哀悼，以迦拉人的方式哀悼。她告诉自己，一定要为死去的妈妈和外公做些什么。

她想代替主教念诵一段圣书中的挽词，或是在草皮上用剑尖画出一个古老符文，让母亲和外公的灵魂得以安息。

可从出生到现在的六年间，她从未经历过死亡，根本不知道挽词怎么念，也不知道符文怎么画。

海因娜只能通过眼泪发泄悲伤。

哭声宛若流水，从未间断，尾随女孩出了黑木林。

面前是一片缓坡，沿着土径翻越此坡，便是橡果镇。

她用脏兮兮的袖边擦去眼泪，将铁剑当作拐杖，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埋头前行，登上土坡。

头顶阳光耀眼非常，她终于不再盯着脚下的泥土，抬起头望向橡果镇。

秋风迎面而来，海因娜嗅到一股奇怪的焦糊味。

熟悉的民居上空笼罩着黑与灰，又厚又重，宛如修女的纱，与金色太阳格格不入。

这里真的是橡果镇吗？男爵城堡高出民居许多，本来应该十分显眼，她从高处却根本找不到它。

她口渴难忍，不愿再多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坡底跑去。

“咚”一声，海因娜将长剑立在地上，在镇口停住脚步。

这里本该有几个小孩围在一起踩蚂蚁，本该有几只鸡低头找虫。

可此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左手边是一栋民居，以砾石为墙，板岩为顶。那扇半旧的木门敞开着，她走了进去，发现屋里同样一个人也没有。

四处都是木头家具的碎片，用来铺地的灯心草被利器划得稀巴烂。

向里继续行进，骚臭味扑面而来，她差点被东西绊倒。抬脚一看，原来是踢倒了尿壶。

海因娜连忙逃出了屋子。这罐尿到底是沤了多久？这家人不倒的吗？

女孩继续向镇内行进，越往前走，焦糊的气味越来越浓。橡果镇仿佛被寂静淹没了。

不祥与死寂宛若阴云，遮住了灿烂的阳光。

海因娜路过很多座民居，它们都没有锁门，走进一瞧，内部一片狼藉，半个人影也没有。

女孩始终滴水未进，只觉嗓子冒烟，满脑子只有“找水”这一个想法。

她加快脚步，向镇中心赶去，那里有座小广场，广场正中央是一口水井。

鞋跟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这里空荡荡的，地面上残留着一大滩深色液体。边缘伸出一条粗线，像是有什么被拖拽了出来。

离那滩液体越远，这条粗线就越淡。

粗线延伸到井口，仿佛薄薄的一层铁锈。

海因娜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喝水的本能驱使她向井口跑去。

一只乌鸦被惊动了，嘴里叼着一块深红的玩意，拍动翅膀从井中飞出，差点撞到她的脑袋。

她将井边的木桶扔了下去，想打一点水喝，可桶似乎碰到了什么阻碍，根本没有落在水里，拉上来好几次都是空的。

女孩忍无可忍，踮起脚尖，扒在井口向下探视。

井底返上来一股浓重的腥臭。

一线亮光照向水井。

待她看清井里的东西，顿时捂住胸口，把昨天上午吃的全部吐了出来，直到无物可吐，只能弯腰在那里干呕。

那是三具孩童的尸体，他们脸颊被利器劈开了，血肉与脑浆粘成一片，分不清形状。

其他人呢？恐惧扼住了海因娜的咽喉。

男爵夫人和阿通呢？女孩的腿脚开始打颤，将长剑从皮革剑鞘中抽了出来。

偷布丁的乔乔呢？她双手紧握住剑把，似乎这样就能获得勇气。

她拖着无力的身躯，向男爵城堡的方向挪去，直到晚霞满天，才到达目的地。

这里是焦臭的源头，到处都有焚烧的痕迹，城堡已经塌了，浅色石头被烤成乌黑。

海因娜站在高高的废墟旁，浅绿双眸失去了神采。

几根木炭似的手臂不知从哪里掉了下来，滚到她的脚下。

若将石块挪开，这样的焦尸一定还有很多很多。

她绕过废墟，来到田野边缘。秋风吹过，掀起的不是麦浪，而是灰烬。

麦田左侧是一棵橡树，树上吊着一具女尸。走上前去，原来是男爵夫人。

一天前，女人对海因娜微笑，柔声吩咐厨娘准备苹果派。

一天后，她生气全无，低垂着头颅，双目圆睁，浑身布满狰狞血痕，不着/寸缕，像一个不值钱的挂件，随风摇晃。

橡树背后，一根长矛笔直插在泥里。

鲜血浸透了泥土，铁矛从阿通身后穿入，从喉中穿出，将他钉在此处。

女孩凄声尖叫，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却感觉到膝盖撞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四条血淋淋的断肢，它们似乎不属于成年人......

海因娜双眼一黑，昏倒在地。

醒来时，面前生起了一堆火，她仍旧躺在橡树下。那两具尸体，四条断肢居然不见了，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噩梦。

“水......”女孩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求生本能驱使她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冲向黑暗。

“咚”，一个圆东西正中她的后脑勺。海因娜吓得差点惊叫出声，扭头望向身后。

借着火光，她一下就发现了对方。

男孩单膝屈起，静静坐在橡树边，乌木般的发丝柔顺无比，尽数披散在肩头，刘海下是一张脏到看不清原貌的脸。

海因娜松了口气，拖着无力的双腿向他走去。乔乔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只苹果，在手里掂来掂去。

走近了，她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竟然是从男孩身上传来的。

他的衣服比她还要脏破，甚至连袖子和裤腿都没有，像是被什么东西切断过，边缘还残留着血迹。

不仅如此，乔乔胸前那片布料上也被戳出好几个血洞。

海因娜上前细细打量起他的小臂——光滑细腻，宛若新雪，连脏污都没有。

看他四肢健全，生龙活虎，大概只是捡了死人的衣服穿吧。

男孩将手臂缩了回去，指了指不远处的泥地。

“你的在那里，这是我的，”他的语气柔和而诚恳，“我只找到了两个苹果，已经分给你一个了。如果还想要的话，我可以把这个让给你。”

女孩咬住干裂的唇，站在原地犹豫了起来。

又饿又渴，一个苹果哪够？

好想要第二个苹果！可他只剩一个了，若是自己拿去，他怎么办？

妈妈告诉过她，即使身为贵族，也不可以随意夺走别人的东西。

更何况她现在什么都不是。

镇子里根本没有食物。乔乔将珍贵的苹果分了一个给她，她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回馈他的善意，怎能得寸进尺，夺走对方仅剩的苹果？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要了！谢谢你的苹果，一个已经足够！”

“收下吧，你比我更需要这只苹果。”乔乔指了指自己的唇——柔软饱满，形状优美，宛若花瓣。别说干裂了，就连一点瑕疵都找不到。

他托着苹果，将手伸到女孩面前，似乎自己真的很不想吃，非要留给她。

海因娜跪在火前，咬了一口苹果，牙齿开始打颤，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怎么会有这么酸的苹果啊！可她实在太渴太饿了，而且对方把自己仅剩的食物留给了自己！

女孩深吸一口气，像一只仓鼠，哼哧哼哧啃了起来。

乔鲁诺靠在橡树上，见她牙都快被酸掉了，居然还在那里啃，肩膀耸动了两下，立刻别过头望向月亮。

他就这样一直坐着，不知究竟过了多久，身旁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他扭过头，只见海因娜蜷缩成一团，在梦中哭得天昏地暗，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男孩静静瞧着对方，目光冷得像块冰。他并没有喊醒她，也没有半点上前安慰的想法。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他在两三岁时就明白了这一点。

乔鲁诺被迫听对方在地上哭了老半天，既懒得想办法让她闭嘴，又被吵得心烦，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棉花，便把耳朵塞进了耳朵孔。

世界重归宁静。

男孩闭上眼睛，昨日发生的一切惨剧再次在脑海中重演。

乌纳公爵离开后，没过多久，迦拉某位贵族领着三百多人突袭橡果镇。

战争突然于南部打响——篡位者塔兰图拉也想来纳珀王国分一杯羹。

阿通和男爵夫人召集镇民躲入城堡，地窖中的食物和水足够他们支撑十五天。

清点人数时，少了三个孩子。

男人都打仗去了，剩下的只是些妇孺与老人，阿通和男爵夫人决定亲自出城堡，去寻找失踪的孩子。

当时，乔鲁诺决定要跟着一起从密道出去，却被男爵夫人阻止了。阿通将他关进楼上的房间。

于是，他从二楼窗户跳了出去。这种事情，自己早已做过千百次了。

只要他想，就没人能够阻止他的决定，就算海神和光明神亲临也不行。

男孩跑向密道的出口，眼前的景象却令他浑身发凉——迦拉士兵早已在密道口守株待兔，抓住了阿通和男爵夫人。

领头的那位伯爵是塔兰图拉家族的狂热追随者，带领开路的部队，迫不及待向边境的橡果镇发动进攻。

迦拉人将阿通与男爵夫人捆了起来，押到橡树下。

乔鲁诺从暗中出击，凭借天生力量优势杀掉了十几个士兵，可伯爵居然是土系魔法师，队里还有一个火系魔法师。

伊塔利大陆拥有魔法天赋的人简直少得可怜，即使是低级的魔法师，也足够打败一小队骑兵。

男孩陷入泥中，土块迅速凝结变硬，任他挣扎也无用。

于是，那个伯爵命人砍掉了他的四肢。

乔鲁诺被数根长矛与铁剑戳穿了身体，幸好离心脏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迦拉士兵杀害了阿通和男爵夫人。

可这还不够，伯爵弄塌了城堡，砸死很多妇孺，又一把火烧死了剩下的人，命士兵搜刮了所有粮食和财物，扬长而去。

乔鲁诺躺在冰冷的土中，断肢流出的鲜血将周围土壤软化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出生开始，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可以在一定时间内痊愈。不过，在伤口愈合之时，必须承受第二次疼痛。

男孩一直认为自己是怪物，本该在黑暗中腐烂发臭，直到两年前，他偶然从吸血鬼手下救了那位大人物——纳珀国王，胡安·达佐诺......

“乔乔！”肩膀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乔乔！你的耳朵怎么没了呜呜呜呜！”

乔鲁诺猛地睁开眼睛，本以为天已经亮了，却发现四周还是一片漆黑。

“怎么还不睡觉？”

“你的耳朵怎么没了！是不是因为我吃了你的苹果，你饿得把自己耳朵吃掉了呜呜呜......”

这是什么古怪的推断？他不想再听贵族小姐神奇的唠叨，将脸颊扭向另一边。

他忽然发现，很远的地方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火光。

迦拉的后续部队已经跟上来了？

乔鲁诺从地上弹了起来，抓住海因娜右手的手腕，拉着她飞也似地向北方跑去。

“我不要再进黑木林，里面有吸血鬼！”女孩左手还拖着那把铁剑，拼命甩动右手手腕，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有吸血鬼？那真是太棒了，昨天受了很严重的伤，他刚好需要“进食”。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乔鲁诺的语气比月光还要柔和。

女孩差点感动到落泪：“乔乔，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不如你把我耳朵吃了吧！”

很久之后，乔鲁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吃”到了海因娜的耳朵。

海因娜：你耳朵呢？是不是你太饿了，把自己耳朵吃掉了呜呜呜

茸：什么乱七八糟的。

海因娜：把我耳朵吃了吧。

茸：滚。

多年后

茸：我能不能吃你的耳朵？

海因娜：（捏住茸下巴）小屑东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茸：懂了，应该吃其他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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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乔鲁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