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高原优一·其二

银最初印象中的纲吉是个被太宰先生摧毁了尊严和骄傲,折断了生气的男孩。

在她之前的接送担当因为听到了不该听的事被当场处决了,那时银就知道,自己接了份走在钢丝线上的差事。

在相处了一个月左右后,银发现,纲吉是个心软的人。

从男孩居住的出租房到港口黑手党的总部的路程不短不长,刚好能经过热闹的商业街,银并不会刻意带着男孩走隐蔽的小路,那样更引人瞩目,到了特定的地点他们就会坐上港口黑手党的车,而每次上车的地点都是不一样和随机的。

纲吉最初一句话都没有和银说,也没有任何交流,或许是她好管闲事的前任的死给男孩的冲击太大,这个和黑手党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男孩关闭了对港口黑手党众人的窗口,将自己锁了起来。

银对于这个现状没有什么不满,她本就是服从上级的工作,既然任务中没有和沢田纲吉搞好关系这一条,那么其他的都是无所谓的。

来自异界的男孩比银想的笨拙无用很多。

他总是会狼狈在廉价的出租屋中折腾半天才能出门,走在路上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不知是否世界与生俱来的不走运,偶尔概率很低的差点被路过的高楼坠物砸到,或者一向矜持的城市爱犬们冲过来扑倒男孩之类的事层出不穷。

即使是不在意任务缘由的银,在无数次用飞刀将坠物击飞,赶跑突然窜出的小型犬,眼神威吓蜜汁靠近的学生不良和喝醉酒的成年人后,也不禁在想,如果没有自己护送的话,纲吉前往港口黑手党的路得有多艰难。

太倒霉了,但最糟糕的是事件中心的男孩对现状没有半点脾气。

他好似习以为常一样接受了自己的不运,麻木,淡然,直到站到太宰治面前。

男孩在见到那散发恶意的对象的时候,拾起了全身的防备和尖刺,那个时候银明显感受到了男孩气场的变化。

在太宰治身边的时候男孩很少犯错,就像每天出门十次有九次把左脚鞋带系到右脚鞋带的人不是他一样。

银自然不会傻到认为纲吉和自己,以及兄长一样对黑发的干部怀有敬畏和孺慕之情。她多少从广津老师那里听到过一些关于男孩的事。

太宰先生的手段即使同僚也会感到恐惧,何况一介普通的男孩。

那沉默而笨拙的男孩踏入属于黑手党的领域的时候,仿佛被什么点燃了一般,挺直背脊,收敛表情,暖棕色的眸子中似有火苗在隐约燃烧,和那个软弱可欺的自己判若两人。

银花了一段时间来接受男孩的反差。

她的任务只是接送而已,她不打算成为第二个被枪毙在荒草地上的人。

只是…只是。

在看到男孩为了一个连话都没说过的路人飞奔向马路中央的时候,银还是忍不住感到震撼,那被推开的学生穿着黑色的披风制服,金色的三色堇校徽点缀在衣领上,而和大卡车相比渺小而脆弱的纲吉就那么被足以覆盖视线的重型卡车撞出银的视野,待她迟来的反应过来时,街边只剩尖叫的路人和倒在远处没有声息的男孩。

银难以描述自己奔向男孩时的心情。

她并不同情纲吉。

不适合活在黑手党,和并非加入黑手党,却只能依靠黑手党而活的人太多了。

银和兄长,如果能选择别的道路的话,一定能活出不一样的人生吧,但是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选择,拥有选择的只有出生起就拥有一切的人,而这样的人在横滨少之又少。

沢田纲吉也没有选择。

沢田纲吉本该拥有选择。

那个学生踉跄着起身,许是吓的不清,一时之间没有动作,而银已经快速跑到了纲吉身旁,探查对方脉搏的手连自己都无法发觉的颤抖。

任务失败的惩罚和太宰先生的质问此时通通被抛向了脑后。

银并不是那种因为同僚死亡就惊慌失措的人,她所属的黑蜥蜴是港口黑手党中战斗频率最高的队伍,是所有战略的前锋,是悍不畏死的敢死队,每次作战化作胜利战报中折损数字的数不胜数。

但没有一人面对的是这样的死亡。

这样仅仅为了他人,没有荣誉,甚至谈不上光荣,仅仅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生命,搭上自己的无意义的死亡。

是愚蠢的死亡。

所以当纲吉咳嗽几声,睁开眼睛的时候,银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男孩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动作似乎没伤到筋骨或者内脏,也没有吐血,只有左腿显得不怎么利索。

男孩所有的不运似乎在这一刻抵消掉落生死关头的厄运,让他的生命之火继续燃烧。

之后保险起见银还是将纲吉带到了港口黑手党旗下的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除了左腿有些骨折外并无大碍。

等出了医院,瘦小的男孩被少女搀扶着走向来接他们的黑色车辆时,天边已经被晚霞烧成靓丽的紫红色,就在银感叹这奇妙的一天终于快要落下帷幕之时,她第一次听到了男孩的声音。

“谢谢,银小姐。”

黑蜥蜴的十人长第一次得到男孩不含负任何面情绪的浅浅的微笑,或许是差点失去护卫目标牵出的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许是此刻的夕阳太过绚丽,那被温暖的色彩渲染的微笑生生刻入了银的脑海中。

她第一次认识到原来眼前的人还小,还是个小小的男孩,只是个平凡的,会为了他人些许的善意展露笑容的男孩而已。

太宰治得到男孩的体检报告单,已经是银和纲吉回到港口黑手党之后了,一向对外人冷硬的少女周遭的氛围柔和了不少,在搀扶纲吉的时候还会将对方大部分的重量移向自己,避免碰到伤脚。

黑发的干部端详着手中几张薄薄的纸质报告,以及黑色的胶片,事故现场的监控录像出事后就被组织的黑客截到了太宰治的手机上,在他的眼中这场车祸没有任何的作假和侥幸的成分在里面,来自异界的男孩确确实实的被远超于自己体重的巨物撞飞了出去。

除去太宰治唬人的异能觉醒论以外,他是清楚沢田纲吉只是一个普通,甚至比普通的男孩更加弱小的人的,除非纲吉拥有□□强化系的异能力,不然在那场事故中活下来,甚至没什么大碍简直天方夜谭。

但纲吉活了下来。

好手好脚的活了下来。

沢田纲吉的体检报告单没有任何超出常人的部分,拥有□□增强类型异能力人人通常会在生活中不自觉的使用异能力,类似于待机的电脑并不是真的关机,而是随时通电准备开启那样,这种情况下,□□增强类型的异能力者的数据通常会比一般人更高。

但是沢田纲吉没有。

他的数据和初来乍到时比除了因为锻炼多了几两肉之外只有小幅度的上涨,堪堪从废柴进化到了常人的水准。

这样的人在那样直观,且过程和结果毫无机关可言的事故中,除了短暂的瘸了条腿外,堪称毫发无损,就连那条瘸腿,也以惊人的速度痊愈了。

如若不是男孩本身觉醒了异能力,那便是有人救了他,但这一切在录像中都窥不到痕迹,从银的报告中也寻不到线索,那就只能……

太宰治不觉得自己会看露男孩觉醒的预兆和他人使用异能的时机。

除非男孩拥有与生俱来的某种未知的馈赠。

而那个馈赠,或许才是男孩那几乎等于预知的才能的来源。

银对于纲吉的态度改变了,从银成为了纲吉的接送担当开始,芥川就不得不将自己的目光放到了他痛恨且厌恶的男孩身上。

港口黑手的狂犬是个珍惜家人的人,说出去别说敌对组织,就连内部的成员都会大跌眼镜,在一般成员之间,对于芥川龙之介只会有两种印象,一种是浑身浴血的黑与红交织的死亡,一种是被最年轻的干部殴打到匍匐在地上吐出胃液和鲜血。

不论哪一种,都将芥川龙之介塑造成了天生没血没肉,只知毁灭的异端。

事实上,对于失去了自己的小团体,又带着唯一的妹妹被太宰治捡回,得到了安身之所后又获得了温饱和尊严的芥川来说,他的命首先预先支付给了带给他一切的港口黑手党,其次就是银。

正因为经历所致人格破碎,把憧憬和执念混淆一谈,芥川对于仅有的真挚纯粹的家人才愈发珍惜,天知道在银被分配去监视和护送纲吉的时候,他多想就那么把孱弱的存在用罗生门通个对穿,好让那让他厌恶的懦弱又毫无信念的眼睛永远闭上。

芥川龙之介无法理解沢田纲吉。

他的生存是含着口中的血水和啃食他人的血肉铸成的,和高尚,谦让,友善一切美德毫无干系,和美感背道而驰,贫民窟的生存始终混着垃圾和尸体的腐臭,混着让人作呕的金属铜臭和□□交换升腾的腥臭,即使这样芥川龙之介和银也活了下来。

在觉醒罗生门之后,他的待遇更是天翻地覆。

自此闻着泔水和垃圾入睡的日子离他远去,担忧转身妹妹便被拖入黝黑的小巷的恐惧离他远去,被远超出自己的壮汉拳打脚踢而无法反抗的不甘离他远去,他的害兽使所有敌人闻风丧胆,他的出现即是敌人的哀嚎与死亡,没有人再会蔑视芥川龙之介的存在,他的名号从此被镀上一层血光。

所以他唾弃来自异界的男孩寻死的理由,也从未想过去理解。

他唾弃这个得到了太宰治关注的男孩的软弱,唾弃他的生存方式,唾弃对方的弱小。

弱者不配生存,芥川的这个信念是在蔑视他人,也是在警醒自己。

他即使活的丑陋又血腥,也要从世界那里咬下属于自己和银那块肉。

而沢田纲吉一看便是在正常且颇为富足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和因为贫苦的生活损害了身体根基的芥川不同,男孩细腻的皮肤和虽然瘦小但健康的□□无一不在显示纲吉过着在芥川看来多么安逸的生活。

这样的人把芥川付出尊严挣扎得来的生存的权利拱手相让,没有什么比这更让芥川感到愤怒和憎恶。

他认为妹妹和自己是一样的。

但是银对纲吉的态度改变了,在一次事故之后。

少女开始和纲吉交流,虽然仅仅是一些日常的对话,只是一些物品上的交换,但那可是银啊,是让外界闻风丧胆的【黑蜥蜴】的十人长,平时组织成员连银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更别说普通的交流。

这个变化让芥川震怒,在日常的训练中对男孩的攻击愈发的严苛,虽然结果就是接着被黑发的干部打的趴在地上呕血,然后半死不活的和男孩一起在地下训练房的墙边躺尸,在纲吉接到潜入任务后几乎深居简出的时候更是如此。

初次任务的赋予意味着组织正式承认这个成员对于港口黑手党而言能后产生价值,那个在芥川眼中不配生存的懦弱的家伙,正式成为了他的同僚。

芥川难以轻易接受这个现实,但他暂时又要不了对方的命,这直接导致芥川和纲吉接触的时候不是说话含枪夹棒就是嘲讽,属实无能狂怒。

而纲吉除了最初在审讯室表现出对他的抗拒和恐惧之外,已经很少对他的行动做出反应,男孩只是机械的承受着太宰治的鞭打,若非对方的眼神中还带着芥川觉得可笑的某种执念,狂犬几乎要觉得看着的是个被异能力复活的死人。

许是死人被打多了骂久了也会生气,在出了事故,接到了初次任务后的某个晚上,两人一个因为白天的任务负伤体力不支,一个被虚假的校园生活折磨的心力交瘁,都没有了打架之外的体力,连太宰治都没守在一旁,说了句要去度过大人之间的时间就开溜了。

一时不知该说太宰治不负责任好还是自己命苦好,或许是基于两人的处境同样不可理喻和可怜,纲吉第一次和芥川说话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这是芥川第一次听到男孩痛呼之外的声音。

他几乎要以为眼前的人是个哑巴。

在毫不意外的被灌了一耳朵的诸如纲吉不配得到太宰治重用以及各种弱肉强食生存论之后,暖褐色头发的男孩难得的表现出了些许疑惑。

“可是我觉得你对于那个人已经很重要了。”

闻言芥川嗤笑一声,正欲嘲讽纲吉你懂什么,却突然反应过来。

他突然在想一介孱弱的男孩凭什么能预知并躲开罗生门的攻击。

“你的异能力是在感知人心的前提发动的。”

自从,那个一直困扰着芥川的谜团云开雾散。

纲吉没想过隐瞒,也没有必要。

“我也说不好具体的感觉,你大概无法理解也不说不定,但是…”

避开要害还是被罗生门捅了几个窟窿的男孩吃痛的捂着伤口,看着灯光刺眼的天花板说道。

“但是如果你想要的是注视和重用的话,我认为至少你对于那个人来说一定是特殊且重要的。”

纲吉不会将太宰治的任何行为评为正确,更无意为对方所作所为正名。

但他至少知道黑发的干部在殴打自己和芥川时是不一样的,那些暴行中不含任何私怨,只有几乎冰凉的效率和几乎难以察觉的,恨铁不成钢。

那个人仿佛在急于达成什么一样,不得不用这样的手段逼迫芥川变强。

纲吉无意为几乎算是自己仇人的太宰辩解,他只是……从不扭曲本就存在的事实而已。

“至少在自己被认同着这件事上,你可以不用嫉妒我。”

“……哈。”

你懂什么,你一个早早放弃生命,对太宰先生的重用嗤之以鼻,奢侈的能一直被太宰先生关注的弱者又懂什么?

这些话芥川本欲说出口。

然而话到嘴边却化作了喊着笑音的哭泣。

他的脸扭曲起来,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的心无力分别话语的真伪与分量。

芥川龙之介活的太累了,累到即使仅仅从一个他所以为的废物和蔑视的人口中得到答案,也难忍的欣喜若狂。

港口黑手党的狂犬无力转身,他只能勉强的抬起手,单手捂住自己的脸。

而和他同样遍体鳞伤的男孩一动不动的看着天花板,没有移开半分视线。

第二天,在纲吉又一次回到港口黑手党述职的时候,在过道上遇到了任务归来的芥川,狂犬看着纲吉,往常尖锐折辱的语言并未出口,而在两人沉默着对视片刻后,狂犬转身离去。

某种尖锐又冰凉的东西悄然消散。

此时距离纲吉受邀参加黑堇学院的药物交易聚会,还有两天的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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