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枝没有多少要带的东西,只花了半天不到就暂时搬进了青鸟的事务所。在两人忙碌过后,青鸟端上了一杯奶茶递给狛枝。
“我这样的人哪能让您屈降尊贵……”
“诶,意思是喝普通的水吗?”
狛枝罕见的哽了一下。
“嗯……”
青鸟笑了,“过分的自谦就是自傲哦,狛枝君,我明白陌生人之间的交流需要磨合,但是你的态度决定了我们磨合的期限有多久。”
他重新倒了一杯热水,自己捧起了奶茶抿了一口。
“嘛,不过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和我憧憬的大家相处了,更何况我是真心的,要改进或许还得再过很久吧……?”狛枝喝下大半杯水抬起眼,发现对方似乎心情很好,正小声的哼着歌翻找手机页面,察觉到静谧的氛围,青鸟先是后知后觉的道歉,接着有些兴奋的说出一个略显突兀的提议——
“狛枝君,我来考考你吧。”
“……哈?”狛枝换了个手撑起下巴,很快适应了对方随意切换场景的行为,“请讲。”
青鸟坐到狛枝身边,柔软的沙发凹陷下去一小块。
狛枝看了看他伸出来的手,眨眨眼睛,将掌心上面的耳机戴好。
流畅平静,轻柔舒缓的田园小调,平庸且无聊,可能入睡前听一听会有奇效吧。
屏幕上,显示出歌曲的名字叫《麦田》。
狛枝侧过头,用眼神询问其用意。
“这其实是那个案件的相关线索,”青鸟饶了绕耳机线,“但很可惜,花了很多精力去调查,全都是无用功,最后被判定为失效的线索丢弃了,帮不上一点忙。”
“我记得狛枝君看过卷宗,你能推测出为什么吗?”
帮不上一点忙。
狛枝的脑袋飞速运转。
也就是说,与最终的探案结果截然相反,或者与当时最有可能的想法背道而驰。
“啊啊……哈哈哈,原来如此。”
“这首歌,是那名受害者小姐的账号发布的吧,我猜不久后又删掉了,你们猜测这是一条别有用意的信息,也许关键线索就藏在曲子的音符里,但是试了很多种可能全都对不上。”
青鸟点头,“方向没错。”
“这是凶手做的曲子吧,”狛枝忽然忍不住发笑,他用手背抵住下颚,好让自己的表情不要过于失态,“他们以前或许是真心相爱,被音乐这个媒介牵在一起,可是两人之间的差距那么巨大……丑陋的平庸之人,嫉妒到要发疯了,甚至想用另一个自带热度的账号发布自己的作品,下面的评论估计大多也都不是讨论这个作品本身的,真是可憎又可悲。”
“哈哈,就连有幸拿去给你们当做线索探查,最终也被判定为毫无价值的东西丢弃了,真是大快人心。”
狛枝略快的语速慢了下来,他低头叹气,“某些方面和我这个渣滓还挺像呢。”
青鸟又点点头,“也和我有些相似,四舍五入就等于我跟狛枝君也有相似之处了。”
“呀……都不知道该说是荣幸还是劝诫您别勉强和我相提并论了。”
“我是说真的啦!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我还想和那家伙多聊两句的。”
狛枝顿了顿,他不是第一次察觉到这种违和,轻描淡写的诉说有关生死的话题,脸上依然布满了柔和亲切的笑意。
非人感。
“总之,狛枝君不负众望,几乎完全答对了!”
哪里来的众望。狛枝疑惑。
“嗯嗯,虽然我一开始没对纳入新人有什么指望……不过狛枝君加入的话,感觉会很有意思!”青鸟微笑着抱了一下狛枝,“恭喜通过面试。”
狛枝轻微地皱了皱眉,没有在明面上表达出不满。
“昨天我就想问了,您患有皮肤饥渴症吗?”
“诶……?好吧好吧,我收敛些就是了。”
青鸟瑟缩,离远了一点。
就在此时,有人快速的连着敲击了四下事务所的门,青鸟被忽然插入的响声吓得猛地直起了身子。
“来了!请稍等!”
青鸟一边走,一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还是换一个有门铃的防盗门吧……”
门打开了,面前的女孩有些眼熟。
“咦?”
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那个对受害者深怀愧疚的证人小姑娘。
她用手腕擦着不断从眼眶落下来的泪水,气息混乱,好像马上就要倒过去似的,青鸟连忙上前扶住她。
“没、没事吧?你还好吗?”
“我……还行,只是情绪、哈啊啊……太难、嗬……”
“让她躺在沙发上吧,青鸟先生。”
好歹在外人前还是给足了面子,青鸟莫名松了口气。
等这个女孩稳定下来,能与他们交谈,青鸟才发现与上次相比,她的手腕上多了几处结痂的疤痕。
“你想让我怎么做?”
她警惕的扫视了一遍事务所,在狛枝的身上顿了顿,然后低下头慢慢放松下来,虽然依旧浑身颤抖个不停,但至少可以流畅的说话了。
“那个……我想拜托您,让网上一位id名为纯情墓碑的人获得应有的惩罚……我的私心是让他得到百倍甚至千倍的痛苦,如果不行的话就按照您的标准来就好。”
岛田惠子是个很普通的女孩。
可能唯一足以让外人“津津乐道”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庭关系了,她在12岁那年被渴望孩子陪伴的父母收养,接着在16岁那年他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
岛田惠子顺理成章变为一名众人心知肚明的免费保姆。
她焦虑失望,巨大的悲痛啃噬着内心,眼睁睁看着手中的沙粒轻飘飘飞走。
某天她见到一对不同寻常的情侣,男性暴躁易怒,动不动对女性拳打脚踢,两人大声吵嚷着什么,惠子紧张的来回踱步,犹豫了半天也不敢打断,怕自己被牵扯进去。
远处的女性似乎被打痛了,连声哭嚎着救命和住手,忽然她发现麦田里站着一个人,于是急忙向着惠子呼救。
双眼红肿,头发散乱,衣服也松松垮垮,趴在地上断断续续的爬行,活像个索命的女鬼。
岛田惠子愣住了,大脑一时间模糊了对错,只剩下快逃两个字,危险的警报牵引着动作,她在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就匆忙躲了起来,在那个残暴的男性发现之前。
心跳好快,快到岛田惠子听不见其他声音。
她咽下堵在嗓门的口水,朝两人的方向望了一眼。
女性耷拉着脑袋,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惠子的眼睛被刺痛了。
不是那样的!
可是……不是那样的,那是哪样的?
岛田惠子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能当英雄,但明晃晃摆在现实中,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去对抗恶意,身体的机能在告诉自己,“逃的远远的,否则会受伤,会死”。
这个场景成为了她的梦魇,岛田惠子总是责备自己,但又无法完全扭转思维好好安慰躁动的情绪。
救——收手吧,那根本不是你能对抗的。
不救——孬种,废物,你就是杀人凶手。
她没有跟警方上报。
因为她怕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会指责。
岛田惠子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自残,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绵密的疼痛和酸麻的视野同时刺激着身体。
养父母发现她在自残,但知道原因并不是由于他们的忽视后,又放着不管了,变相加重了岛田惠子的病情。
她仅有的慰藉停留在了网络上,那里有她的同僚,她找到一个匿名论坛平台,可以随心所欲的发言交流,分享负面情绪和自残心得。
本质上是惨兮兮的家伙们互舔伤口,言语中不乏透露着自嘲和疯狂。
“哇……怎么做到的,凝固的血像玛瑙一样,真漂亮。”
“别用药,或者少用药,前天用了几次头疼的不行,太耽误了,后作用太大,不推荐。”
岛田惠子在这里找到了归属,那种清醒着堕落的感觉太过美好,让她在生与死之间寻到平衡点,颤颤巍巍的存活于世间。
在知晓有人要找当年案件的证人时,岛田惠子也能自告奋勇了,即便还是被戳穿了肮脏的心思,她也没有多么激动和狼狈。
岛田惠子坚信自己成长了。
本该是那样的……她应该就这样紧绷着弦,在摸索中度过余生。
可是被“纯情墓碑”毁了。
那家伙满嘴大义,把他们论坛上的东西断章取义搬到更广阔的平台上去,而纯情墓碑的账号自带几十万粉丝,很快就招惹了众多什么都不懂的路人在感慨人类多样性。
“这样会教坏孩子吧……一群拉人下水的垃圾。”
“啊啊啊好恐怖啊今晚我要怎么睡觉啊!”
“看一眼这些文字都是对我眼睛的亵渎……”
“通通抓去精神病院!”
“乖乖去找心理医生不好吗?搁这祸害人。”
岛田惠子生气的回复他们。
“论坛那么隐秘,如果没人这样公开,普通路人根本找不到。”
“精神病院?你以为那里很合适?”
“你知道现在心理医生多水吗,有点资历的要花多少钱才能请得到,有没有考虑过?”
她的回复遭到了更多抨击。
“就算只有一个心智不成熟的人进了论坛那都是你们在杀人,还怪别人公开,怎么不想想是你们的错?发在网络平台还有理了?有这些时间不如去治病!”
“哟哟哟不仅是精神病还是乞丐!没钱你找父母啊!你该不会没有吧哈哈哈哈!”
岛田惠子的手在抖。
她有应激反应了。
她屏住呼吸找到顺手的小刀快速划了几下,脑海中暴戾的想法才逐渐停下叫嚣。
论坛消失了。
岛田惠子趴在桌子上,双目失神。
……没了那些勉强支撑她的东西,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舆论愈演愈烈,发觉论坛消失的许多曾经交流过的网友都情绪失控,去纯情墓碑的帖子下面回复过激的内容,也有理性请求他别再举报的,可惜纯情墓碑将还算柔和的发言全都删掉,只留下一地发疯的和胡言乱语的病人。
这无疑又让大众开了眼界,纷纷转发,抱团嘲讽,像是在看马戏团的小丑。
第二天有人跳楼了,但这并没有引起多大水花,毕竟天天都有些灾祸不是么。
可是……
就像一个预告的开端,更多人开始寻求解脱,敏感脆弱的神经失去了承压的功能,一切都随着生命的远去而归于平静。
再也,终于再也听不到脑海中的喧嚣了。
接二连三的自杀事件很快受到了瞩目,但这时纯情墓碑又发帖宣称这是一场清洗,只要将这些害人的毒瘤清理干净,结果总是会变好的。
“我无意冒犯,可这些人难道不就是想死却又赖活着,嘴里说着我要死了你们逼我的,胆子却又那么小不敢死,我只不过是好心推了一把而已。”
“只有弱小的人才会选择逃避,真正勇敢的人是会直面迷茫,在未来中不断蜕变的,是会活着的。”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啊!
岛田惠子快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血丝攀附在瞳孔中,浑身的愤怒无处发泄,将皮肤炙烤的火烧火燎。
因为论坛中的人接连自杀,有些路人也开始动摇,但他们是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的,也不一定就是看了我那句话才自杀的嘛,讨伐的人那么多,难道全都是凶手?
见到纯情墓碑依旧如刚开始那般硬气,他们更加放松了,连带头的家伙都丝毫不慌,他们慌什么,要抓也是先抓纯情墓碑。
而网络监管拿不准性质,一方面认为血腥内容确实不该放在论坛,另一方面认为纯情墓碑的手段过于激进,可惜他们若是加入,场面便会更加混乱,会让其中一方认为他们站在另一方。
肆无忌惮的谩骂还在继续。
青鸟沉默良久,双手交叠在一起,轻轻说道,“你受苦了,我会尽力的。”
狛枝觉得有些莫名。
“您知道我在讲什么……?”女孩也有同样的问题。
“你自己其实并不想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吧,我能感受到,”青鸟微笑,“那无异于再鞭挞一次你的伤口。”
“你已经很努力了,接下来请交给我就好。”
女孩楞楞地,忽然惊悚的睁大眼睛,“该不会……是在哄骗我?”
哎呀,敏感到这个程度了。
青鸟有点手足无措。
“没关系,没关系,你可以亲眼见证那一幕,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跟在我们身后。但是为了你的身体考虑,或许不该一直接触情绪的过敏源。”
听到这些话,女孩尖锐的目光有所改变,她颓败的用双手撑起脑袋,嘴里囔囔着,“我知道……我也知道的……”
“既然您这么说了,我相信您能处理好,”她迟疑的看了看对面的两人,“我想……亲眼目睹他的下场,如果进行到了最后一步,请务必叫上我。”
青鸟回应,“当然。”
“我叫岛田惠子,平平无奇的名字,”她自嘲的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很抱歉路上来的时候没能控制好,止不住想搞破坏……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青鸟收下,恭送惠子到门口,“需要再陪你走一段吗?”
“不用了,谢谢,”她下了楼梯,回过头,“能把心里的大石头方下,已经好很多了。”
两人互相挥了挥手。
青鸟关上门,望着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狛枝。
“我……好像没有禁止狛枝君讲话?”
“我还以为您会在意我开口,万一掺和了起反效果怎么办。”
“原来是担心这个?不要紧,那慢慢来就好,时间能教会你的,就像今天,其实她并不是完全没有错,可是她已经走到了崩溃边缘,不得不多拿捏一番。”
狛枝了然,“怪不得。”
“至于我怎么会知道她在讲什么……”青鸟顿了顿,盯着狛枝看了一会,翻出手机,找到新闻论坛,递给对方,“近几天闹得还挺大的,不过狛枝君可能没有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狛枝望了几眼。
《从上周开始的集体自杀事件依然持续升温!》
《全国各地均有案例!》
《网络暴力?还是网络救赎?》
《“纯情墓碑”揭开惨圈真相!》
混杂着一些令人不适的血腥图片,狛枝面不改色的浏览完毕。
“简单来说,一个自以为是救世主的蠢货擅自朝大众公布和批判本不应该受瞩目的小圈子,对吧?”狛枝感兴趣的琢磨了一会,“确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矛盾呢……您到底会如何解决?”
“说什么呢,这次狛枝君要同我一起解决惠子小姐的委托哦!”
狛枝看向青鸟。
对方笑着牵起自己的手。
“我们走吧,更详细的过程,我路上跟你分析。”
狛枝默不作声的点头,他在想另一个问题。
从跟在青鸟身边起,似乎一直就没什么幸运和不幸纠缠于自己,是有更惊险刺激的东西在等着他吗。
哈哈哈……
真是让人期待。
狛枝扬起笑脸,“我准备好了,青鸟先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