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早晨七点的闹钟响起、宿舍窗外不再是漆黑一片时，对于大学生而言，春天便到了。

迅速按下闹钟、翻身起床，一切都在这个再平常不过的春日清晨有条不紊地开始。当桔梗轻手轻脚地反手关上宿舍门时，宿舍走廊上，还是一片如同深陷梦乡般的寂静。

若非今日早晨还有一个非去不可的会，她也该是这沉睡的世界中的一员。

从宿舍楼到会议所在的小教室，足有近三十分钟步行距离。

若是放在平日、赶着去上早八，桔梗一定会是宿舍内最早起的那一批，在舍友们半梦半醒、又再次短暂地坠入梦想时，她已然骑上楼下的共享单车或共享电动车，先去解决早餐，再顺路带几份早点，做第一个赶到教室的人。

但，眼下，她只是去开一个会。

甚至，只是一个学生会内部的、只有两人参会的会。

左右是不赶时间，桔梗只扫了眼楼下排成长队的电动车，便向前走去。

昨夜落过一场零星小雨，此时此刻，早有几片花瓣不堪重负，从枝头跌落，在草坪上随风打转，时而凑成一堆，时而各自跳跃，从一棵树的枝头，跳跃到另一棵树的树冠，奔跑嬉戏，鸟语花香，不亦乐乎。

半小时的路程，很快便浓缩进一瓣樱花，被桔梗从路旁拾起、夹进课本，留作这一年春的标本。

毕竟世事无常，没人会知道，下一年的春天，还会不会如约而至。

推门而入时，出乎桔梗意料的，教室中，另一名与会者已然到场，正站在讲台，垂眸一张张浏览着幻灯片。

讲台临近窗户，电脑屏幕荧光与投影仪的模糊光影中，有银白色长发随风飘扬。

与此同时，一双金色的眼眸循声转向她所在的方向。

“早。”

杀生丸向她微一颔首，幅度小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

“早上好。”桔梗并不在意，只是扫一眼手表，便匆匆来到第一排落座，“开始吧，速战速决。”

此时不过八点整，杀生丸略有些意外：“还有别的事？”

“难说。你知道的，刚开学这段时间，到处都在忙，计划追不上变化。”

桔梗轻叹一口气。

“那么，关于下个月学校要求组织的春日游园会……”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

一声轻快的信息提示音响起，毫无留情地中断了杀生丸的话。

会议才刚刚开始便被人打断，他多少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

“有事？”

“……没什么，班上刚转来的同学，问一些专业课的事。”信息发送声效响起，桔梗放下手机，重新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人，“请继续吧。”

“转来的——有所耳闻。听说是一个从应用心理学转到你们社会学专业的学生。”杀生丸的目光重新投向PPT，却并未继续方才关于“春日游园会”的讨论话题，而是说，“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真是愚蠢至极。”

不知是不是桔梗的错觉，杀生丸将“愚蠢至极”四个字咬得格外用力，落在她耳中，本就低沉的声音，愈发显得傲慢。

桔梗轻笑一声，并不恼，只是说：“用火坑来形容人文社科学科，恐怕有失妥当吧。”

“某些人连跳火坑的资格都没有。”

杀生丸冷着脸，像在陈述一个再浅显平常不过的道理。

……工科生的优越感真是恐怖。

和他纠缠这些无意义，桔梗暂时放弃和他辩论文科有用还是无用的辩题，退了一步，说：“请继续，我时间有限。”

像原本就在等她这一句话，幻灯片几乎是立即跳到下一张。

“——这是一些游园会相关路线设计草案，我参考了你之前整理的各高校相似或相同活动的组织思路。能举办的项目，最迟今天晚上九点前，各个部门就会完成上报。”

“我还是觉得，校方配比所加综测分太少，恐怕参与人数不会太乐观。”

“距离通知成文还有几天，你有时间再去跑动几次。”

“……你怎么不去？”

……

原以为是例行公事，倒是不曾想，认真讨论过一切后，电脑角落里的时间竟已匆匆来到九点四十，笔记本上记下的问题，亦远比二人原先设想的要复杂得多。

会议期间，文艺部传来的消息，更是有如一道晴天霹雳：

“接校领导通知，受本学期教学安排影响，本年度校园戏剧节提前至教学第七周至第十周期间，初赛形式为视频参赛，每专业至少呈交一份作品，详细要求见附件。请各班班干积极参与，发挥带头作用……”

而现在，已经是第六周周一了。

所有的事挤到一起，刚刚上任的二人对视一眼，顿觉不妙。

看来，学校下的这一道“春日游园会”的要求，对校学生会、尤其是换届后的这一茬新人而言，可谓来势汹汹。

临近下课时间，窗外连同走廊，隐隐开始躁动起来。

杀生丸正靠在讲台、看着PPT上的配图沉思，忽然听桔梗问：“你认识他么？”

——谁，那个转专业都不会往热门专业转的蠢材？

杀生丸目光一凛。

沉默片刻后，他平静地侧过脸来，看向她，说：“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桔梗说这话时，已经拉开了教室的门，随之而来的微风轻轻撩起她鬓角垂下的发丝，“我去上课了。”

社会学一班的所有同学都知道，新转来的同学，有一张漂亮到甚至有些失真的脸。

白得有些耀眼的皮肤，一双狭长而微微上扬、睫毛长到自带眼线的红眸，精雕细琢的鼻梁，总是带着一点淡淡的冷笑的唇角——本就美得不像常人，再配上时常随意散着、将脸衬得愈发小巧的黑色长卷发，更显得过分妖冶。

在这个时代，学校内留长发的男生本就不多，长得好看的更是凤毛麟角。

故而，尽管他本人行为低调，“奈落”这个名字，还是很快成为了校园内的一大热点。

虽然学校占地面积大、各个专业的行动轨迹也少有重合，但，多数人都在表白墙上见过他的身影。

#墙，帮舍友捞一下这个心理专业的男孩子，她上大课盯着人家背影看了两个小时，口水快要把我们宿舍淹了（）

#墙墙，捞捞这个帅哥！如果是单身的话可不可以加个微信[图片]

#墙，我也……

……

【管理员04】：统一回复，找到了，同学比较内向，暂时没有恋爱或交友的打算，也拒绝透露任何个人信息，请勿人肉，请勿骚扰！借此机会，墙墙再次提醒大家：脱单千万条，尊重第一条；行为不规范，导员两行泪！

话是这么说，但拦不住人们的热情，短短几周之内，他的个人信息还是被传得人尽皆知。

学号，身份证号，手机号，生源地，毕业高中，甚至是高考分数——凡是在校内能够通过合法方式获知的信息，都变成了公开的秘密。

那段时间，奈落最大的烦恼是不能随便翘课，其次才是饱受骚扰之苦。

——好在，人不可能永远关注同一话题。

表白墙的风气从对着他的脸流口水，到抱怨他为人冷淡，甚至开始出现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大量负面言论，最后用一个“孤僻”的标签终止这场闹剧，总用时也不过是几周。

虽然他的舍友以及临近宿舍的众人纷纷替他叫屈，说奈落为人称得上和善二字，不抽烟，不喝酒，不会通宵打游戏，不会乱调空调温度，不会胡乱八卦，不会不分昼夜制造噪音，更不会也不可能不收拾宿舍卫生，完全符合任何一个人对完美舍友的定义。

转专业后，他总是独自坐在教室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和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

——除了社会学一班的班长，桔梗。

作为班长，关心和帮助刚刚从其他专业转来的同学是一种义务，至少桔梗自己这么认为。

尽管她帮助的对象经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困惑又警觉的神色，从背后不动声色地黏上来的目光又总是阴冷潮湿得令人不寒而栗，和他平日里习惯示人的善解人意、性情温和截然相反，好像并不能理解她的善举是出于何种动机。

不理解就不理解吧，世界上不能理解的事多了去了。

桔梗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微信班级群里没有他，学院大群里没有他，学习通班级里没有他，于是一个又一个“‘桔梗（班长）’邀请‘奈落’加入了群聊”铺天盖地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她听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算来算去，好像还是那一句：

“我知道了，谢谢你，班长。”

她一直只是秉持本心、背负责任行事，早已不求回报。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听见这个性子古怪的人主动问：“需要帮忙吗？”

——在她好不容易找到的第三个同学也讪笑着婉拒了她参加戏剧节比赛的问候的时候。

桔梗回过头，看见了一张写满关怀的脸，其中藏着一些包装得非常好的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得这么近的，更不可能知道他在身后听了多久。

“你有兴趣？”桔梗有些意外，但几乎是下意识地补上一句，“需要，谢谢你。”

——生怕这接了任务的人反悔。

“不用谢。”奈落似乎有些受宠若惊，面色如常，眨眼速度却不自觉地变快了些许，“编剧，导演，我都可以。我参加过艺考的，考的就是编导类专业，也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编导课程，分数也还可以。”

艺考生？桔梗迅速沿着这一点线索思考，但艺考生怎么会考到他们学校的应用心理学专业？

“实践成绩不错，但考试分数不够，所以到最后，还是改走了文化路线。”

奈落看出她的困惑，主动解释道。

眼看他点开共享表格、一项项填写报名信息，桔梗那颗自早晨开会以来便始终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戏剧节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至于春日游园会，合理规划一下任务、努力调动各个部门几百号人的力量，也不是没有可能保质保量、按时完成。

桔梗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改聊起方才有关艺考的话题：“现在闲暇时间多了，你不想再做导演了吗？”

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问，奈落目光流转，最终望向某个空荡荡的角落，嘴角跟着勉强一挑，露出个自嘲的笑：“我吗？我可比不上其他人，手上没有设备，没有启动资金，身边也没有喜欢做演员的人，即使是短视频，我一个人，空有想法，也做不了什么。”

……是她的错觉吗，这句话好像有点阴阳怪气。

但阴阳怪气的对象应该不是自己，也和眼下的戏剧节无关，更无关于其他大事要事，也就约等于，此时此刻，她不必去管。

“你没有问过，怎么知道，这么大的一个学校，找不到一个愿意做你演员的同学呢？”

她循循善诱地将话题重新拉回比赛上：

“就先从戏剧节表演开始吧。演员，我陪你找。”

那双鲜红色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影。

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在短短一周时间内，由奈落等人打磨而成的表演，竟然能够一口气冲出初赛、复赛，最终在决赛中以绝对优势胜出，并随着比赛视频的上传而在网络上迅速走红。

就像那一年春天，没有人会知道，桔梗无意间抛出的一道橄榄枝，竟然在奈落手中长成一株枝叶繁荣的参天大树，带着他们所有人，在初出社会、一穷二白的窘迫中，杀出了一片广阔天空。

但很快，几乎是戏剧节落幕前后，桔梗就意识到一个问题：

奈落似乎并不喜欢做导演，也不喜欢戏剧。

不，或者说……

他似乎没有喜欢做的事。

尽管在共事的这段时间内，他的天赋和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优越，但，他做这一切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在众人心中，一直存疑。

一个奇怪的、但是足够强大的人，年轻人们谁也没去在意这个其实十分重要的问题。

只是刚好是那一年，只是刚好是他们。凑在一起，吵吵闹闹，拍出了一部精彩绝伦的戏。

窗外，樱花正好。

随榜更ing……[鸽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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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番外：未被打乱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