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est la vie qui m'a fait 3

马蒂尔德不想离开那热烈的、充斥着希望的酒馆。她的灵魂同酒馆中闪烁的火光一起燃烧着,在这样的灼热与疼痛中,恍然感觉到自己活过来了。这位夫人的心曾因为她心爱的于连先生的死亡而沉寂,几乎成了具行尸走肉。在那一句句革命的期许与宣言中,她内心那份渴求终于冲破了现实施加的囚笼,挣脱了压抑着她真实自我的桎梏。

她回到了家中,赶在丈夫从花街柳巷回来前,置办好了家务活,嘱咐家中的女仆不能说出她曾离开过的事儿。她笑得温和又喜悦,热情地辅导儿子阿兰做功课,教他说拉丁文,念诵祷词,做一个大众观念里贵族夫人应当做的事情。这态度似乎吓到了这孩子,他战战兢兢地念着拉丁语文章,一连读错了好几遍。

这可怜的孩子!他的母亲何时如同现在一般愿意同他认认真真地一起做事呀?她从来都只是自言自语着,不搭理儿子对她说的任何一句话。“我爱你啊,我的孩子!但我的思想被占据了,也被压抑了!”她这么辩白的时候,声音几乎像是尖叫,“成为一个居家的主妇,帮我不爱的人打理家庭,这从来不适合我,这不应当是我的选择!这是地狱呀,活生生的地狱!”

阿兰曾经多么羡慕自己的玩伴能拥有一个甘心为家庭贡献自己的生命的母亲。但当他的母亲真的摆出这么一副模样时,他反倒惶恐起来了,内心砰砰直跳着,幼小纤细的胸膛都要喘不上气来。他看着窗外的天空,黄昏带来璀璨热烈的柚红色夕阳,那样讨人喜爱,但片刻后将要倾颓。就像他的母亲现在作出的姿态一样,热烈,美丽,似乎下一秒就要远去,再也不留下一丝影子。

他的母亲从来都是这样,看着近在咫尺,但仿佛远在天边,是触手难及的星辰。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期盼,不知交付在什么地方。她从来都望着窗外,看着翱翔的鹏鸟,那么想要逃离。现实为她的□□与精神同时加上了束缚,她被禁锢在这里,看似风光,实则即将被内心日益扩大的空洞吞噬。阿兰看得出这个,他是个聪慧的孩子,继承了父亲的头脑,自小就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所以尽管惶恐,他依然为母亲感到高兴。他感觉母亲的灵魂有了实体,似乎离他更远了,但是却实实在在变得鲜活了。

但灵魂再一次活过来,为马蒂尔德带来的却是无尽的痛苦。这就好像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他昏迷时尚且感受不到痛苦,但倘若你将他摇醒,疼痛便会在每一次呼吸中缠绕攀附上来,勒得人几乎因窒息而死。天色渐晚,夕阳西沉。马蒂尔德一想到家中那个分明和她有姻亲的联系的陌生人将要归家,就觉得烦躁厌恶。这叫她也难以静下心来辅导阿兰了。贵族夫人就干脆离开房间,去到家里的花园,感受夜晚降临前的暖风,为她吹来草木的气息,就好像她真是自由的鸟雀一般。

但这也仅仅是想象罢了。她多清楚自己的境遇!自由云云,都是她无法得到的。但她并不为自己过往的选择后悔,因为她不会因过往拥有的激情、渴求与所有充斥她内心的爱后悔。这位贵妇人只是以高傲的姿态耻笑着鄙夷她身周那群见风使舵的乌合之众。曾经恭维她的青年人,如今全都去巴结她那丈夫去了。也是,女子倘若不得丈夫钦慕,那就真是一点话语权也没有。再者,她丈夫又是那样一个烂人。他胸无大志,思想愚昧,先天就不具备马蒂尔德所向往的燃烧至爆裂的情感,也就无法拥有同她和于连先生那般坚固的连接。无趣的人!无趣的现实!她多期盼能离开,永远离开,一去不复返!上帝啊,让她离开这吞噬人的深渊,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地狱!

丈夫回来之后,照例是侮辱一番家中的每一个人,再洋洋自得地夸耀一番自己外出的辛劳。那双丑陋的脸在她面前扭曲成非人的模样,让她几欲作呕。那男人的目光,分明将她看做客体,看作一个不具有思想的、与他不平等的牲畜。往常马蒂尔德不会介意的,她早已经习惯忽略这样带着贬低的审视。自从她未婚先孕,嫁给那个木匠出身的家庭教师于连.索雷尔,于连又因为枪击德.瑞纳夫人被判刑之后,贵族阶级的人们就开始谈论她和她的丑闻,父亲死后,他们的言行更是肆无忌惮,不留情面。她一向看得透,人与人的连接就是不断获得自身主体性并剥夺他人主体性的过程。这样的评判之所以叫他们高兴,是因为将一个以往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当做评判对象迎合了他们那低劣的心理需求。再者,马蒂尔德再清楚不过,像她丈夫这样无能又贪求的人,最喜欢在更弱者身上寻求主体性。他从挤压妇孺的精神上获得快感。

通常马蒂尔德的反抗方式是无视,但她刚从那里回来,那个高呼着平等的、属于青年人的乐园。她紧紧掐住自己的手掌,期盼着这一丝疼痛能够压抑她双目里不自觉显露出的厌恶。对于这个男人,往日的马蒂尔德,大概是可以忍耐的。那时她早已经心死,对于外界的渴望不过是一种最后的求生的本能。她不在乎自己被如何对待了,因此能忍下这曾经她觉得自己绝不需要忍耐的厌恶与恶心。

但是现在,她再一次感知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也再一次能聆听到身边的声音。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差异是如此明显,她听过那群充满志气、憧憬着黎明的青年说话,因此更加无法容忍她可鄙的丈夫的言谈。她看着他,胸腔起伏,双眸中几乎染上恨意。她被捆绑在了这样一个男人身上,多么不公!

这次出走不过是个插曲,她不得不回到原本的生活当中,同其他贵族富人们在沙龙里说些无聊的玩笑,这家的儿子又搞大了姑娘的肚子,那家的女儿竟和一个农民私奔了。德.西里艾科斯子爵夫人自然也是玩笑中的一员。她是那样美丽,细看时,马蒂尔德才发现,她同那位安灼拉实在是一模一样。那精致美丽宛如阿芙洛狄忒赐福亲吻的脸颊,几乎要让马蒂尔德确信她才是那三位女神争夺的金苹果应当的归属。帕里斯、安提诺斯,都不能同这样一张脸庞媲美。

但马蒂尔德却觉得不对。这样的脸庞,本应如同大理石塑像般坚硬沉重,是引导着青年革命的灯塔,是耀眼得难以被忽视的火光,怎么能在这里说些无聊的八卦?她觉得想吐,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房间,去外边透气。

“无聊!这实在太无聊了!这都是些没有思想的人啊,贵族纵欲风气中的行尸走肉,他们甘愿变得柔软懦弱了!”她愤愤地说着,又长又大的裙摆拖在身后,“我同他们真是一点交集也不想有!哎,当那群青年在咖啡馆畅谈理想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呀?我竟坐在这里,在这被奢靡气氛充斥的沙龙里,聆听着无关紧要的流言蜚语!那个同农夫私奔的女孩儿,可比我勇敢多啦!她敢于打破自己所在的阶级,去追求一种热烈绽放的情感,就像我当年那样!我怎么还同那群庸碌的家伙一起嘲笑她呢!那种不顾后果的、冲破束缚的勇气,我难道已经遗失了吗!”

她走到后花园,感受着黄昏之际吹来的凉风,感觉内心的憋闷渐渐散去。但是另一种冲动被这风一吹,燃烧得越加激烈了。“倘若我离开呢?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压抑憋闷的牢笼!离开我那恶心的丈夫,叫他再也找不着我!”这种想法让她浑身发烫,呼吸急促起来,“安灼拉先生离开德.西里艾科斯子爵夫人之后,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我才不信他还接受曾经那个贵族家庭的施舍!为什么我不行呢?我就一定要附庸于我的丈夫,成为一个主妇吗?这是我应有的命运吗?”

“同是出身于贵族家庭却渴望拥有更为热烈与先锋的思想,我同那群青年有什么区别?难道就因为我是妇女吗?简直是笑话,荒诞得我都要笑出声来了!他们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分明可以!我也可以挣钱,总会有适合我的工作的,我相信那群青年会给我介绍门路,他们不是称呼我为‘朋友’吗?”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束腰紧紧勒着她的腹腔,平日里不觉得,但此时此刻,她总感觉自己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一切束缚也就越发明显了。

所以她飞奔回自己的房间,换下的女式的礼服,宽大的裙摆被随意丢在地上。她换上了男性的裤装,穿上风衣,再次勒紧胸部,垫宽腰部和肩部,用炭笔描摹了眉毛。她对镜端详自己的眉眼,带上一把剪刀,打算离开后就将自己那头被挽起的美丽的长卷发割断,换作男性常留的发型。

“我要出走。”她激情万分地想,“我今夜就要离开,离开这个让人作呕的地方,这里的人,思想是一片荒芜,更恐怖的是,他们没有人察觉到!他们当真觉得现在的社会结构合理吗?当真觉得妇女就应该聊些这样的无聊八卦?当真觉得丈夫首要应当做的是整日炫耀钱财、参与赌博?我不要同他们同流合污!啊,想想那样的可能性,我就要窒息了!”

她收拾好了一切东西,她带了些钱,不多,足够七日的所需。她带了衣物,都是男性的裤装,曾经它们属于于连先生,被她悄悄保存下来。现如今,她稍微改动一下腰部的粗细和裤腿的长度就能穿。她提上包,从窗户翻出去的前一刻,忽而想起了一个人。

......阿兰,她和于连先生的孩子。她走之后,她可憎的丈夫会怎么对待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要知道,他可不是她丈夫的亲子,至今她丈夫还因为她不贞洁之事被嘲笑着!她怎么能留下阿兰一个人?即使冒着可能被抓回来的风险,她也不能亲手割断他们的血脉牵挂!

她静悄悄推开儿子房间的门。小男孩已经准备睡下了,他还太小,需要睡眠。她捧住儿子的脸,声音轻柔,眼中绽放着阿兰从未见过的期盼与希冀的光彩,这让阿兰无所适从,也让小家伙的心脏砰砰直跳。这个聪明的小男孩,他已经有所预感,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他知道他的母亲做了某种重大的决定,足以让过往的一切倾覆。

“我要离开。”他的母亲说,“我不会再回来了。和我走吗,我的儿子?”

阿兰对母亲展露了自己所能露出的最大的笑容,他由衷地高兴着,因为他能感受到母亲对于父亲有多么厌恶。这样尚且在生长的小孩子一样拥有动物般的直觉,能敏锐地分辨成人语气中最细微的一丝情感。他应下:“好的,母亲。”

夜色渐深,昏黄摇曳,树影婆娑。巴黎的夜空并不澄澈,马蒂尔德就在这样的夜空之下,静悄悄、未引起任何人注意地离开了这个代表着贵族阶级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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