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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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发的男人头微微偏向一侧,血滴就从他的下巴坠下来没进衣领,在黑色衣料上果然一点都看不出来,至多添了些湿润的质感。他有一双稳定的手,哪怕我故意戳痛他,他也没有在我心脏上加重力道报复的迹象。除了喉结因为生理不适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反应,这令我更为忌惮。

他说:“我们可以同时把枪放下,我不是来杀你的。”

“嗯嗯,”我说,“我也是素食主义者。要不然你先放下枪?”

他真作出了思考状,我心想好拙劣的演技,两三秒后他眨了一次眼睛,十分干脆地拒绝:“做不到,一放下枪你就会打死我。”

我嘴上说怎么会呢,心里想那一定是当然的。原本在我们僵持后稳定下来的电梯动了一下,缓慢降下去接人。我和他心知肚明,密闭的空间和局面势必要因为外来者被打破了,然而直到最后一刻谁都不肯低下枪口。指示盘上的红色数字跃动,很快降成了-1,地下停车场的光和尘透进来之前,我们最后用目光对峙了一眼,我把枪塞进口袋,他掖进怀里。一个震惊的声音传来: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是巡视的保安。

我能想象从他的视角会看到什么。破损的天花板吊顶,一地被踩脏的牛奶渍,狼狈的二人和负伤的痕迹。希望安保员单纯以为我们只是打架斗殴。我刚想承认,没错他是司机,我是女佣,他发现我偷主家的菜钱所以大怒。安保员苦口婆心道:

“您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把丈夫的脸抓花呀,他毕竟要上班见客户的。”潜台词是要抓也抓衣服底下看不见的地方。

我:“???”

男性杀手:“嗯。”

他的眼神十分平静。好像见过这种局势,对调解夫妻斗殴有丰富经验。

我:“你都不替我辩解一下吗?”

“我该怎么解释,”男性杀手顿了一下,说道,“好吧,不是你抓的,是猫。”

保安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您看,您先生甚至会在外人面前维护您。这不是很贴心吗,这么晚了,要打也回家打,万一被路过的孩子看到怎么办?”

他的最后一句确实言之有物。

我望向杀手,他把头低下来看我。保安的插曲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世上怎会有城府如此深重的男人,

“我这回应该摁几楼?”他相敬如宾地说。

“30层,谢谢。”

保安拿着手电筒在电梯外鞠躬,就这样,我们被他送走了。

我和杀手一左一右地站着,我清点了一下收获:肩膀扭伤,喉咙上肿痛的感觉,估计会留下手印,双枪中的一把以及小女孩的头花。枪沉甸甸地坠在我的口袋里,升到一半杀手问能还给我吗,我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回忆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的脑海:双枪,红发蓝眼,极简的行事风格。我说:“你是ghost,九年前那个ghost对不对?”

他露出了[打架归打架,你别念人绰号啊]的表情,很是无力回天。

第一次听说ghost是在战后了,我十岁或者十一岁的时候。

传说他身高两米,体重200磅,有着鲜血燃就的赤红长发和静默的蓝眼,每顿饭吃两斤日本产越光大米和五个小孩(“不限国籍,所以闻人肆你要乖一点”)。我插了句嘴说他不是ghost嘛,既然如此应该像个灰色的气球,是气球不是铅球。

我们在日韩的业务被他搞得一团糟,好几次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客户,他就去杀我们的客户。我们的任务是替客户杀人,他抢先把人杀了。组织里的异能者怨声载道,只恨不得ghost出了不幸的事故,或者自己想不开跑去出家。

直到有天线人给我们发来照片,ghost进局子了,这可得好好开香槟庆祝。谁会想到ghost居然是一个十四岁左右沉默寡言的少年呢。穿一件孔雀蓝的偏大衬衫,营养摄入的速度赶不上发育的速度,四肢偏向少年人的纤细。Ghost板着一张脸在吃咖喱饭,猪排比他的脸还大。一个前辈说“警察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给这孩子夹点西兰花”,就连刚刚说希望ghost出门被车撞的前辈也露出了悔恨的表情。

得知ghost只有十四岁,他在我们内部的风评瞬时从“作恶多端”,变成“年少有为”,甚至萌生了招安他的念头。一个组织拴住人才的办法无非几样:钱权,婚姻,脐带。我的监护人跑来探我口风:

“你想要新哥哥陪你玩呢,还是想要童养夫?”

我说我会把他的手指切下来埋在你的盆栽底下,或者他会把我的切下来。

这是我的家,外来人凭什么入侵?

或许是忌惮盆栽被折腾死,或许是忌惮血流在他刚买的波斯地毯上,也或许头一回从我身上看出了天赋迸发的迹象,监护人没再正式地涉及这个提议了。然而ghost从此以“别人家的孩子”的身份入侵了我的生活,衬托得我样样不行。每当我训练不达标或想偷懒,教官就会恐吓我:

“ghost要来给你当小老公了。”

我悲愤交加道:“他那么有出息,你们是真不怕他来吃我家绝户啊。”

这逐步演变为一个内部笑话,用来佐证本土物种面对外来入侵的应激反应。

有段时间我萌生了买凶杀人或离家出走的念头,我给当时欧洲排名第一和北美排名第一的杀手,Reborn和John Wick都写了信,随信附上50刀全额付款,谁把ghost杀了就是谁的,剩下那个要把钱退回来。John Wick给我回信说[对不起,我要去结婚了],还给我寄了盒酒心巧克力喜糖。

Reborn后来成了我的老师,我也度过了青春期会被压一头的自卑敏感(存疑)时期。我有一天看到老师亲手制作的情报书,里面收集了大量他认为值得警惕的对手。在最后的附录,我找到了ghost的名字,也找到了他没退给我的50刀。那个戴着手铐吃咖喱的少年形象跃然纸上,链接起童年的记忆。

我问:“他后来成功刺杀天皇,然后被枪毙了吗?”

Reborn说:“哦,他后来退休去横滨当快递员了。”

我青春的敌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回归了世俗。

John Wick也是,他是为爱情,ghost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怪不得后来没人提把他塞给我当赘婿,原来是不再门当户对了。我悄悄把ghost那页撕下来,和50刀一起对折收进口袋。之后他对我成了另一种意义的榜样,即“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毕不了业我就和他一样收发快递”。

包括后来我选择GAP和游学,狱寺学弟帮我收拾宿舍看见了墙上的剪贴板,他指着少年的鼻子骂道:

“我知道你们曾经有过婚约(我怎么不知道),但不能他不求上进,你也喜欢不求上进的人吧?!你难道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

我很茫然,我的纸片人小老公也很茫然,他的脸上有一道折痕,是我把他从reborn那儿夹带出来留下的。另一位学弟山本恰逢其时地叩了叩门,笑容满面地说箱子已经打包好了,学姐,用不用我搬下去?

他确实是一位有着灿烂笑容的学弟。

我谢过他们的好意,踏上旅程,直到早已长大成人的杀手站在我面前低声下气地商量:

“能不能别叫我ghost,我叫织田作之助,我也真的不杀人。”

电梯里,我怀揣着抢来的枪,微笑起来:

“好吧,很高兴终于认识你了,我的男鬼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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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杀手之王John Wick去年复出了,原因是死了老婆,伤心不已,他身边的人闻到血味像鬣狗一样围上他,企图再借这把刀杀几个仇敌。我礼貌地问织田:“你也死了老婆吗?”

他瞥了我一眼:“我没有老婆,硬要说有的话就是你。”

不愧是曾经的日本第一杀手,连骂人都很有技巧,我接着道:“邮政体系当然不可能容得下您这样伟大的人,男鬼老师复出后在哪里高就?”

织田说他不是男鬼,知道他曾经是ghost的人不多,他现在是港-黑的底层成员。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第一杀手,匿名,底层成员几个关键词之间的逻辑,得出一个猜测:“您是卧底吗?”

织田作:“……?”

“是港-黑的对家山口组,还是异能特务科?其实被招安也没什么,很多大前辈都是这么过来的,照样狗饭…我是说,公家饭吃得很香甜。”我给了他一个眼神,意思是你不必解释,你的秘密在我这里绝对安全。

他张了两次口都作罢,我们走到苍王的公寓门口了,他问:“苍王是你绑架或杀害的吗,你是来重温犯罪现场的吗?”

我十分欣赏他直截了当的性格:“不,我姑且算是…利益相关方,我是来调查苍王失踪的。因为他检察官的身份,黑白两道现在都很关注。”

织田说他也是,我更加坚定了他现在是异能特务科的狗的想法。

眼神的交换中,一个临时的利益同盟达成了,他很默契地没问我属于哪方势力。就算他问,我也只能诚实地回答是外部势力,毕竟我不是横滨本地人。

我用发卡打开门,请织田先进,表面理由是他是尊敬的前辈,心底想万一有埋伏他就是替死鬼。这是一间两室公寓,果然像佐佐城信子说的那样,但凡没钉在表面的家具都被搬走了,墙被刷成纯白。

织田说:“我问过物业,他说直到昨天傍晚还看见苍王回家,取信件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之后就没出过门。到今天凌晨物业换班,他还在奇怪谁清早留下钥匙,查监控发现那一段被黑掉了,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本人退房的。”

我摸到阳台门锁有暴力凿开后修复的痕迹,栏杆上有吊索的勒痕,苍王的公寓又在顶楼。我说:“昨天半夜雷声非常大。”

织田走到我身边,透着微弱的血,疲惫和镇静的味道:“你觉得他是被从空中劫走的?”

我不置可否,只说直升机出动一次要花不少钱。

之后我检查了下水道,里面干干净净,连头发都没有。苍王就算被碎尸冲下去了,现在也来不及了。想起佐佐城信子哀伤的笑容,我叹了口气,觉得最起码要把尸体替她找回来。

我回到阳台,织田向我示意手上的一枚领带夹:“为了方便逃生,这一层的阳台都连着,中间用隔板间隔开。我刚才翻到隔壁,里面是空着的状态,恐怕苍王就算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唯独回来时在紧贴隔板的地上,我找到了这个。”

极有可能是苍王反抗不成,故意踢过去留的线索。

这枚旧的领带夹上用烫金的工艺,描了一个花体的A。

我说,您才是卧底港-黑的专家,有什么想法吗?

织田在那一刻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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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织田的说法,A是干部里最凶戾残暴的,负责博-彩业务。他的赌场居然设在了海上的邮轮里,是一栋移动的城堡,万一大事不妙就开到公海上去。

“重点是,”织田作说(他说这样称呼比男鬼好),“表面是赌场,底层是死牢。很多人刚赢了钱,接着就被扔到楼下了,再接着是海底。”

第二天是星期六,A照例要举办宴会。我和织田作凌晨分手后,约定第二日天黑在港未来区的码头见面,看能不能想办法混上船。我吃够了之前法餐厅dress code的教训,对织田作说:

“请不要穿得像个司机。”

他一边揉被我折断的小拇指一边慢吞吞地说,你也不应该穿得像打翻牛奶的女仆,除非这是你的伪装策略。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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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社离苍王的公寓最近,我干脆就在医务室凑合了一上午。睡到一两点发现旁边的病床多了一位同伴,我问他也是来补觉的吗?

晶子:“不,他是尸体。”

“哦,”我礼貌道,“那我闻到的香味是?”

晶子说为了更好地尸检,她正在煮死者的骨头,好使骨肉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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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到侦探社的旧仓库里找件过得去的礼服。他们有一个专门的更衣室,里面存放着不同季节,职业,风格的衣服,简直像一个造梦室,进去了就可以不再做自己。听事务员说是为出外勤的社员乔装打扮设立的。

好不容易挑了一件略过得去的,唯一的缺点是灰尘大了点,我找了纸笔,准备写下[这件衣服离家出走了,但它很快就会回家的],叩门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与谢野晶子双手抱胸站在门外。看见我怀里皱巴巴的裙子,她挑起一边秀气的眉毛:

“你就穿这个去跟男人鬼混?你还不如什么都不穿。”

我:“……?”

我若有所思:“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把我从换装间拽出来:“它就算是Prada,也得是1958年的Prada。还是留着烧给你死去的外婆穿吧。”

我们来到皇后大道,在新开的商场里,她替我挑了一条细吊带露背的红裙子,有点像爱丽丝在生化危机第一部穿的,只不过裙摆更大更蓬松,晶子满意地表示哪怕是火箭筒这个裙摆都能藏下了。我说:

“宴会上要是有金叉子银勺子,我都能偷个五十多把出来给你。”

结账时我囊中羞涩,已经做好了签高利贷的准备,晶子把卡递给柜员:“干洗好改好尺寸送到这个地址,我们两个小时内就要。”

她看了我一眼:“你忘了吗,今天是你的生日。”

今天确实已经是6月8号了。

我小声说,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事情之一。她没说什么,只是摸了一下耳边的蝴蝶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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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我找到了码头附近的织田作。他看见我愣了一下,很快问道:“你打算怎么混进去?”

这种场合想登船,要么是港-黑内部的人,要么持有邀请函。

我对织田作说:“有烟吗?”

登船口的位置排起长队,都是衣装靓丽,有身份的人。两个黑手党一左一右负责登记,甲板上站着不少持枪的影子。我对其中较为年轻的那个勾了勾手。

他大概只有十六七岁,骨骼还没发育硬朗,有些迟疑地指着自己,得到上司的点头后才走过来。

我对他露出一个吝啬的笑容,很浅,充满了上位者迁就的意味,笑意也没有到达眼底,我说:

“好孩子,过来替我把烟点上。”

借了他的火,我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他的廉价西装,说你们上司就给你穿这种品质的料子?

他有点脸红。

我从手包取出一叠整齐的钞票,塞进他的上衣口袋,表示是给他买新西装的钱。我命令道:“把你的外套脱下来,扔在地上。”

登船口和码头之间有一摊水渍,是昨天半夜暴雨留下的。晒了一天几乎浅到看不出来,只是被很多人踩过后变得浑浊。

“你不会希望我把高跟鞋弄脏吧?”

我放缓了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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