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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世界的森鸥外瞳孔微微放大,眉眼舒展地笑了,感慨了一句今晚确实拥有绮丽的月色。日本人随时随地抒情,我本该习惯,这时候我看见了站在床尾的太宰治,他这个节点只有十四岁,孱弱且病怏怏的,永远凌乱的卷毛和同样的一双眼睛让我认出他来。
然而他看着我,仿佛房间多了一件家具。
交流于是仅限于我和森先生2.0版本之间。正常人误闯谋杀现场会说什么,我不知道,我身边包括自己在内压根没有正常思维的存在。意思层面我大骂“汤姆!看看你干的好事”,面对平行世界的森鸥外“你是谁”的发问,我卡壳了。
听起来这是一个哲学性质的问题,也是一个自我身份认同的问题。我十四岁后名声鹊起,一路走来受组织庇护,除了碰上亲友死亡的坎,可以说几乎过了顺风顺水的二十年。我不需要做自我介绍,因为他们要么已经认识了我,要么有人会替我代劳。
年少时,我为什么会认识监禁机构的与谢野晶子,真是因为军方的请托无法拒绝吗?
那是我的监护人警告我,有天赋而无势力的庇护,下场就是她那样。
[书]曾经说过,我在平行世界有唯一性,世界上可能有一百个太宰治,却只有一个我。那首诗是怎么写来着?[林间有两条岔路],人在不同节点上做出的选择,会衍生出不同的平行世界。我却不是这样的,我的人生是一条河流,没有分支,不能逆行,我只能不断地向前,连停留都做不到。
我不存在于主世界以外的任何平行世界,这是[书]选择我的原因,也成了眼前的森鸥外询问我是谁的由来。
两分钟过去了,一大一小两位男性没一个催我,甚至大的那个谦和地问道:“要不要搬一把椅子来让你坐下?”
怎么无论哪个世界的森先生都喜欢让我坐。
我踌躇道:“如果我是女仆,你们会相信吗?”
“女仆这个选项可以排除,”他打了个响指,“是刺客吗?老首领的亲信,还是妻女?哦不对,现在该称先代了。”
怎么遗孀这个选项都冒出来了。我二十岁风华正茂,是那具干尸配得上的吗?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他居然还有一口气,我说:“你要不先处理那边?”
“我们一会儿再聊。”森鸥外儒雅随和地接受了我的拖延,一边将手术刀掷到房门,破坏了唯一出口的门锁。
我:“……”
我再一次呼唤:“汤姆,你在哪?”
[书]安静地说它在书架,我看着整面墙的书架,明白它为什么会唯唯诺诺地接受汤姆的叫法。这些臭黑手党何必装文化人,买这么多书,真的看过的能有几本呢?反正我的《资本论》从买回来甚至没拆封,有天我嫌电脑摆得太低,就这样《资本论》成了增高器。
那边森鸥外2.0已经交代完太宰2.0少年版“老首领是病死的,死前传位于我,你就是见证人”。好简单粗暴的权谋,我忍不住插嘴:“实在不行,你用针筒往他的脚趾注射毒素呢?喉咙都被割开,能叫病死吗?”
森鸥外惊喜道:“这个办法好,我下次试试。”
接着他守在座机旁一通指点,完成权力的对接,甚至不在乎拨号被我听见了,想必做好了最终将我灭口的打算。我抓紧时间找书。
我的袖口被很轻地拽了一下。
少年歪着头,蜻蜓点水地冲我微笑:“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你在找这个房间突然多出来的东西,对吧?”
十四岁的他尚且比我矮半个头,我微微弯腰,与他早熟腐烂的眼神对视:“几百本书的位置,你全都记得住吗?”
他不屑地说这有什么难的,成年人之所以是成年人,难不成是因为年纪越大,图像记忆功能就退化了吗?
我:“……”
好欠揍的小孩,我从善如流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看起来呆住了,小心地抬手捧住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现手指上沾着血,他说:“哦,我知道了。”
“你是一个二流杀手,毕竟你连一个小孩都杀不死。”
“你这可小看我了,”我忍不住又弹了一下,被他不高兴地拍开,手背瞬间红了一片,“我的老师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杀手,名师出高徒。”
“我不信,”他狡猾地转了一下眼睛,“除非你能杀死我。”
我说好吧,除非你加钱。
太宰:“?”
“杀一个小孩难道不比杀一个大人便宜吗?”
“人是社会性动物,”我解释,“面对幼崽产生同理心是一种常见的心理,我们的基因和文明里都有保护孩童的暗示,这是出于人类火种延续的目的。为了抵抗暗示,你说该不该加钱?”
他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森鸥外打电话的间隙中间,居然也在饶有兴味地偷听。
我继续大言不惭地骗小孩:“而且我很贵,非常贵,你肯定买不起我。”
有一个瞬间少年没有说话,他慢慢贴到了我的耳边,好像害怕森鸥外和死掉的首领会偷听,他的声音低哑欢快地传来:“可是我怎么感觉你认识我?”
“或者说,你在透过我看谁?”
被发现了。
我毫无羞愧地弹了第三下他的额头:“教给你一个道理,成年人最擅长的可不是承担责任,是随时随地耍赖。”
他看起来太茫然了,反倒匹配上了自己的年纪,小声说:“你不着急找东西吗?”
[书]在我脑子里大声点头。
“我也很急,”我说,“谁让我被一条赖皮小狗缠上了呢。”
他眼神懵懂地指了一下自己,我说:“别装了,弟弟,我叫你哥行了吧。”
他天真的姿态一扫而空,变回黑漆漆的少年黑手党,比了一个“你果然认识我”的口型,他阴沉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我以为大部分人更喜欢纯洁的孩子。”
“我不是大部分人,”我耸肩,“何况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跟纯洁也不沾边。”
“这是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说这么多话吗,因为同理心,因为我让你想起了自己?”
我知道太宰治是个极其矛盾的人,天真与世故,求生欲与自我毁灭,善与恶…无数相反的特质汇聚在他身上。但因为无法达到平衡,所以导致他的个性反复无常,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我很慢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太瘦了,触感全是骨头,西装和身体之间隔着空气:“我认识一个人,他给我的感觉像在一间没有门窗的房间,他一个人坐在里面,没人进得去。所以只要不出房间,他就不会受到伤害,只会死在自己手里。”
“可是,你也知道《童年》的最后一句话对不对?”他点了点头,“最后一句是[于是我走向了人间]。主人公埋葬母亲之后,就去谋生了。”
“到人间去吧,太宰治。”
他近乎温驯地把脸贴在我的手掌上:“你不会带我走,也不会为我留下,是这个意思吗?”
我最后一次把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出走是你一个人的使命。我是这样,我的朋友是这样,你也必须如此。何况你知道留下我会面对什么,对吗?”
我轻微抬头,示意不知何时起放下电话,审视着我们的森鸥外。
太宰点了点头:“他会把你切成一块一块冲进下水道,或者把你从这一层推下去摔死,你甚至都拼不起来。”
我:“……下次别这么具体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压低声音,“总有一天,你会遇见自己的朋友,他是一个迟钝的人,就算跟他说世上有粉色的河马,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太宰:“因为他患有唐氏综合征?”
我:“……不,因为你是他的朋友。”
“而朋友和家人意味着他会选择你,总是会选择你,哪怕天平的对面是整个世界,”我将少年的碎发掖到耳后,“你现在可以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了吗?”
“……”
“是的,”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因为我不是你的太宰治,因为你选择的人是他,不是我。”
他看起来很悲伤。连带我的河流也仿佛变成了蓝色的多瑙河。蓝色本就是悲伤的同义词。
但他还是找了一把椅子,站上去从第五层书架取下了一本手帐,汤姆和我都送了一口气,然后[书]开始反抗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不能跟黑魔王和一只猫重名。
跳下来的时候少年踩在过长的衣摆,差点摔了一跤,我上前扶住他说:“你绝对是故意的。”
少年趴在我怀里笑得很厉害:“可你还是上当了。”
森鸥外在旁边清脆地鼓掌,提议:“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省得有人坏事,味道也不好闻。”
唯一碍事的人是床上的死人,死亡的味道说白了是尸体的腐味跟排泄物失禁的味道,如今慢慢渗透到活人的边界里来。我走到太宰身前,看着陌生的穿医生外套的男人:“原来你是这么上位的。”
“怎么?”他坦荡地笑了,“瞧不起我打破希波克拉底誓言吗,女士?”
一位医生在任何情况下不应该放弃自己的病人,更别说亲手杀死患者了。
我说相反,今晚实在受益良多。
原本我差点要被温水煮青蛙煮死了。森鸥外一定想不到,他那么想困住我,把我作为宝石镶嵌在他的冠冕上,最后一语道破梦中人的是平行世界的自己。
“作为答谢,应该亲手把手帕交给您。然而您有自己的领地,我还是不进去的好。”
我把手帕交给太宰,轻轻推了他一把,他一边抱怨一边乖顺地走到森鸥外的身边。Reborn 有一个理论,体面的女士起夜有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手帕和枪。我说手帕有什么用,杀完人擦自己假惺惺的鳄鱼泪?Reborn抬了一下帽檐,露出漆黑的瞳仁:
“手帕的用途可多了,蠢肆。”
“接受是休战的意思。”
“执意不接受,甚至把手帕扔在地上,你就可以把手帕盖到对方的脸上了,这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
森鸥外握住了那方手工帕子,也不用来抹去脸上的血,就这样握在手里:“我很想听听您的收获。”
“该说间接得到了勇气也好,说决心也罢,”我平静地看着他,“挡路的人就该死,跟他是什么身份有关吗?这点自以为是和傲慢都没有,还当什么异能者。”
男人睁大眼睛。
“这个范畴包括我吗,”他无奈而温和地笑了,“我也想停战呢,女士,然而你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港-黑总部,又该如何保证今晚看到的东西不会说出去,这些问题不解决,我怎么睡得着?”
他谴责地望了我一眼,意思是我是他睡眠质量不高的罪魁祸首。
我谴责地卷起手中的日记,[书]诶哟说脊椎要断了。
对黑色卷毛的少年挥了两下书筒,他也对我眨了两下眼睛,我说:“该跟我解决这个问题的不是您,我要走了,以后我们大概不会再见。”
说完我才觉得不吉利,以前的那几位,哪个不是不久后携麻烦返场。口头撤回又不现实,我打开落地窗,开始我以为风拂过我的头发,接着觉得脸上一凉,液体的湿润感从脸上流淌下来,露台阑干上插着一把银色手术刀,反射着月光的色泽,刚刚割破我脸颊顺便带走一缕头发的就是它。身后男人的声音淡淡的:
“七十层高的大厦,除非您真的是辉夜姬,不然以为可以去哪儿?”
“我才不稀罕当辉夜姬,”我反驳,“我不能当我自己吗?”
世界通道在我身后闭拢。
回归本土的途中[书]偷偷道:“老实说吧,宿主,那句帅气的台词你排练了几遍?”
“闭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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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压再一次扬起纱帘,我阖上两扇玻璃花窗,转头看见了坐在角落沙发的年长黑发男人。
夜很深了,森先生穿全套的首领制服,果然boss不好当,熬夜干活才是常态。从这个高度看夜色里的横滨,很容易滋生城市是自己所有物这样的傲慢错觉。森先生面无表情地说:
“负责监控的同事发现你凭空消失,解释一下吧。”
他看起来太愤怒了,只剩下了僵硬。
入住套房的时候我检查过,室内没有窃听录像设备,想来我认识的森先生也不至于下作成这样,那就是露台有监控了。
可是我不会再遵守他的游戏规则,我被他牵着鼻子走太久。电话手表是我从机场俄裔孩子那儿骗来的,居然有简陋的录像功能,我连上了投影仪的端口:
“不急,我们先看一段视频。”
视频只有几秒,凶手,受害者,血一闪而过,信息量却足够的大。我摁下暂停键。
“四年前的一个深夜,老首领还在的时候,你深夜去他的房间干嘛呀,森先生?”
终于这场游戏里,我露出了恶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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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也不想这个视频被人看见吧,森鸥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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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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