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子替我缴罚金去了。
我在解除拘留回执单上签字,因为双腕还被铐着,特殊材质的手铐坠在骨头上又冷又沉,我索性写了个阿拉伯数字的[4]。我看分歧者系列电影从来不喜欢男主,可能就是因为他和我撞名了。
写完我顺手把中性笔放进口袋,被一旁好心的女警提醒是公物,必须要归还的。我说怎么这样,花两千块钱考雅思还能得一支笔,到了异能特务科就只有一张发票了吗。她认为我的抱怨合情合理,就随我去了。递给我塑料筐,里面是个人物品和解开手铐的钥匙。
大概提前受过不要和异能者有肢体接触的培训。
我清点了三遍,分别是伞,日记,衣服和临时代替通讯的儿童表。
没有遗漏后我拿起钥匙。
我一直听到金属窸窸窣窣的声音,环顾了一圈没有看到挂钟,那就不是钟摆的声音了。第一次开锁的时候我没成功,指腹上微弱的汗和油脂害得动作一直打滑。我在衣服的下摆擦手,又试了一遍。直到把钥匙上端的小圆片攥热了我才对准锁眼,然后无论如何就捅不进去了。
改天必须向市长投诉警用器械粗制滥造。
一次失误,我弄掉了钥匙,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和无限拉长的回音,我骂了一句甜美的God和费佳。前者是无妄之灾。好在周围没人看见,我想把钥匙和自尊抖一抖再完好无损地捡起来,直到那时——
我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
原来我刚刚听到的是铐链抖动的声音。
像一个得了帕金森的老人的手,也像枝头颭动的枯叶,透着疲惫不堪的暮气。
那把钥匙贴合在大理石面上,竟是怎么都捡不起来了。
怎么会手抖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所在的组织,如果患上手抖的毛病就必须强制引退,连武器都握不稳的人只会害死同伴和自己。非要坚持的话不会被认为是劳模,只会被怀疑是敌人派来的间谍。异能组织就像狼群,是不能容忍拖后腿的行为的。
那会被人道处理掉。
我觉得年纪轻轻就退休不失为一种福气,但还是打算再救一下。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是刚才在审讯室喝的冰水有问题。冰水加16度的空调,在故乡的人眼里比毒药更闻风丧胆。我不太相信湿气的说法,也觉得热敷一下有利无害,大厅的尽头就是盥洗室。
用颤抖的手在脸上扑了些水花,我把水龙头掰到红色标识的最底端。心里默数十秒,我把双手放进水流下面,期待故乡信念里热水的一切神奇功效发生。
“……”
我:“?”
然后我继续等。
“……”
继续等。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有些昏昏欲睡。
我很少会用泾渭分明形容一个人手臂的颜色,除非是夏天穿短袖晒的。以手铐为分界线往下到指尖红得很吓人,不疼,只是麻木了。肌理中透出钝感,往上是健康的白。因为我的倔犟从来不用在不涂防晒上。隐约的肌肉线条花了我很多的心思,还有买蛋白粉的钱。
鹅黄色柔和的顶灯下,我的手还是颤抖。
我闭上眼,有些忍受不了光。
光透过眼皮打进视网膜,是一种近乎触底的茫然,像我小的时候第一次去潜水,隔着海面直视太阳。
礁石带来一种虚假的脚踏实地感,我维持生命体征的东西只有一根管子连接的笨重气瓶。穿戴的时候我很警惕:这个东西既然能供氧就能把我拖到海底去,跟鲨鱼和泰坦尼克号作伴。我们是异能者,人生的不确定性已经够多了。有人温和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你还要跟过来,呆在汽艇上不好吗?
我当时的回答是什么?
可能是[你别管,跟屁虫我当定了,你能有什么办法。]
也可能是[钱都花了,我今天非下水不可。]
真正给我提供勇气的却是两股互相对冲的恐惧——关于深海的恐惧和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的恐惧。
最终是后者战胜了前者,使我背上了8公斤的氧气瓶,要知道那时候我的体重只有42公斤,是一个青少年的合理体重。而那个人只知道笑话我吃下去的午饭刚好占了体重的零头。以及根本不是氧气瓶,氧气只占20%,剩下八成是氮气。
所以说,我讨厌潜水。
我也讨厌一切听起来宏大实则冰冷的东西,例如海,天空,大饼和火星。
立场是这样预设的,真正到了水下十米的地方,那点微弱的阳光也显得情迷意乱,让人知道在上和在下的区别,总比毫无着落的好。宝莱坞电影喜欢说All is well——糟糕到一定境界就都会好起来。这当然是一句假话,人生的下坠永无止境。那一年,我害怕一松手就掉到海底了;这一刻,我不能连握紧武器的手都失去了。
我失去的东西太多,其中固然有我自作自受的成分。然而功过是死后交给别人来清算的,我能做的只有顽固地抓住拥有的东西,以及暗自祈祷:
请不要松开握紧我的手。
拜托了。
“......”
隔着时间的长河和不同密度的液体,我的手再一次被温柔地触碰,和上次一样又不一样。
我睁开眼睛。
是与谢野晶子。
她把水温调成了最低档,正在替我烫伤的手冲凉。手指依然止不住地颤,不过是出于另外的理由了。我喜欢她此刻的语气,冷静,有条理,像极了经验老道的医嘱。
“你可以呼吸的,肆,”晶子说,“深呼吸。”
“你只需要呼吸。”
“……”
我奇异地慢慢镇定下来。
十五分钟后,她把一枚银色的钥匙放进我的掌心。
“好了,”她说,“就像你曾经告诉我的那样,[你可以自己把手铐解开了]。”
-
我的手裹上了药膏和敷料,看起来膨大了一圈,圆滚滚的很像多啦A梦。晶子说可以免除我一个星期的家务。
开车把我送到山坡下,她问六点半来接行不行。夏天日照虽长,再晚也要天黑了,干脆你就睡这儿,和令兄挤同一具棺材。
我说我还是想跟你睡一张床。
我开始向上走,长柄伞暂时充当登山杖。
横滨是山和海并存的地形,墓园所在的小山坡度不小。我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不休息两天再来了,反正死掉的人又不会跑。过去我用健身房的爬坡机常常要靠抢,往后勤快些上坟就可以了。
到了墓园门口的时候出了意外。
一些穿黑西装的人散落着驻守在四处。不是耍帅或演员,而是老远就能在气质中嗅出血腥气的人,看来有大人物来访。怎么上坟还要提前预约错开时间吗?
幸好我翻墙的本事还在。
我对墓园说不上讨厌或喜欢,单纯把它当成我生命里的一座建筑了。最让我感到奇妙的是这里什么信仰和国籍的死鬼都有,真正实现了世界大和平。一路上我躲着黑衣人,长柄伞的伞尖落在石板上发出轻快的响声,很像撒了一路看不见的面包屑。格林童话里,迷路的兄妹俩就靠面包屑标记一路找回了家,我也终于抵达了终点。
我:“……?”
我的终点站着一个陌生年轻人,怀里抱着一顶轻薄的软毡帽,从脚边散落的烟蒂判断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这却是我想不到的。
他有一双我见过最蓝的眼睛。
-
中原中也18岁,最近刚刚晋升干部。
森首领送了酒,红叶姐送了定制的西装,太宰送了刮刮乐。刮开涂层上面写着一句话:18岁已经很了不起了,只比我晚一年。
中也懒得理他,拿了一套六个高脚杯带上红酒出门,红叶姐问又是去那个地方吗。
开始,他以为藏在树后面的人是杀手。应该不是太宰派来的,他知道这里对中也的意义。最多也就是回程的时候在车上装炸弹。直到烟抽完都没有动静,他烦躁起来:“你动不动手?再不动手就要下雨了。”
天气预报显示今日有雨。
树后面的人闷闷不乐地说,我都不认识你。
那你来干嘛?
一只裹着厚绷带的手伸出来,指向隔壁的墓碑,碑上一片空白,像一个沉默完结的故事。
墓园是按逝世的时间顺次排序的,意味着他的同伴和对方的祭奠对象死去的时间相仿,甚至可能是同一天。
究竟是何等讽刺的巧合。
中也点点头:“对不起,冒犯了,我很快就走。”
他忍不住问了两年来有点在意的问题:“劳驾,请问为什么没有名字呢?”
“……”
他等来了一阵聒噪的蝉鸣,沉默,然后是口吻平淡的女声:
“战场上,不是每个死者都能幸运拥有坟墓,也不是每个坟墓都能幸运拥有署名。”
“……”
“看见也是伤心,干脆就空着了。”
原来是这么想的。
他用闲聊的口气提起:“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对吧。”
对方警惕地说你如果要向我倒苦水,我可是要收费的。中也嗤笑一声,抽出钱包夹往树后面扔。
“我以前是不抽烟的。”他以此作为开头。
陌生人插嘴,每个得肺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中也恼怒地表示你能不能不要打断我。
她不说话了。
“我以前是不抽烟的。”
“但是医生告诉我,我有脾气管理问题,用他的话来说就是angry issue,让我找点兴趣爱好分散一下注意。”
“一开始,我尝试过不少东西。机车,尼古丁贴片,殴打同事…都没什么作用,还是睡不着。睡着也会梦见我的六个同伴,问为什么还没有替他们报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白天上班,晚上飙车了,全部都是环山公路赛。横滨附近不是多山嘛。”
“终于有一天出了车祸,断了五根肋骨。醒来的时候上司…也就是之前提到的医生笑眯眯地告诉我,车彻底烧没了,其实我知道是被他销毁的。”
“就这样我开始抽万宝路,但也只有在想到那个名叫涩泽龙彦的王八蛋的时候会抽。越抽越生气,越生气越抽。想逼自己发誓杀了那个混蛋之后就戒烟吧,内心深处又知道,烟瘾这辈子大概率是戒不掉了。”
“我想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意志力不坚,又虎头蛇尾的故事罢了。”
付费陪聊这个梗有参考电影非诚勿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蓝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