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命运

这一幕何其相似,在我和织田作的初次见面中,他的喉咙也曾被我用武器抵着过,即便刚刚经历了一场人仰马翻的逃亡,小织田的手依旧稳稳当当的,并没有像新手一样在我的皮肤割开一条薄薄的血线。他开口了:“你是谁?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猎物?”

小兽的关注点除了猎物还会有什么呢,我预料之中地微笑了一下:“也许在你生命之中的某个节点,你会放弃当杀手。紧接着夜半做梦的时候,你杀死那些人的面孔会依依浮现。他们聚拢在你乘坐的小船旁边,抓住你的裤腿,想将你也拉入黑暗的河水中。我情愿在那个夜晚来临之际,你能少梦见一个人。”

少年不为所动:“我为什么会不当杀手,上次体检我的身体非常好,没有得癌症。”

我:“…….”

我复述了一遍长大后的织田作的理由:“我就认识一个杀手,他放弃的理由是想要成为小说家。”

“好吧,那他死了吗?”

我:“…….暂时还没有。”

“那么他也快了,”少年淡漠地从我身边离开,“这条路没什么金盆洗手的说法,一旦拿起枪,一辈子都不可能换成笔。这个道理你应该烂熟于心,为什么要放任对方自寻死路?难不成你其实和他有仇?”他露出了一个有些了悟的表情。

我:“……”

我居然忘记了青少年的攻击性是最强的,我是这样,晶子和太宰也是:“倒不如说我曾经劝过他,被他变相地顶撞了一顿。他是异常执拗的人,一旦认定某件事,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肯改。搞不好他到现在还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跟粉色的河马。”

小织田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世界上就是有圣诞老人。”他的口吻异常坚定不移。

我:“……?”

我猜就是我把刀架他的脖子上,也不肯改变信念了。干脆我利用了他对北欧神话的盲目信赖:“咳咳,实不相瞒,其实我是圣诞老人派来的…”

“现在是秋天,”他语带鄙夷,“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圣诞老人要到12月底才会来亚洲出差,裁缝店婆婆替我讲解过这个知识点。”

“他一般送你什么?”

“有一个礼袋,里面装着糖,苹果和子弹,有一年甚至有黄油动物饼干,”他微妙地雀跃,“所以粉色河马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上你的朋友没有错,是你错了。”

织田作不算普通的男人了,居然也这么自信。

我大受震撼,摘下小腰包抛给小织田,他的本能反应是凌空飞起一脚,将我的装备袋踢到房间的对面,自己躲进了办公桌下,以防炸-弹-波及自身。半分钟过去了,一切安然无恙,他猫猫祟祟地从掩体走出来。我拾回了袋子,这一回亲手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解开防水尼龙袋,里面装着两颗椰子糖,英国酒店发的早餐饼干,以及一捧尖头子弹,他面无表情地哇了一声:“你真的是圣诞老人派来的。”

“我是仙女教母,”我得意地骗小孩,小织田拆开了一颗椰子糖递到我的手里,“我不吃,你吃吧。”

少年说,那我怎么知道你没有下毒。为了让他心安,我屈辱地往嘴里送,他敏捷地拦下我的糖块塞进自己嘴里,动作快到只剩残影。接下来的一分钟,除了他口腔的轻微咀嚼,小织田瘫着一张脸。

“那个一丝一丝嚼起来有奶味的是什么?”他谨慎地问。

“是椰蓉,”我蹲下来看他的眼睛,“这份糖果其实是一个男孩送给你的,他现在在某个地方还没有长大。等他长大了,就会来成为你的朋友了。”顺便他还会成为公务员,领卧底生涯的好几份工资,发际线一年年往后退。

“他也是我的圣诞礼物吗?”

好怪的说法,总感觉把安吾君塞进了装满拉菲草的一人多高礼盒,扎上缎带送给了小织田,我说他也可以是。

原本到此我应该功成身退。

我在楼下的报亭买了顶鸭舌帽,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也尽量不跟人说话,减少干扰过去运作的可能。一种强烈的**征服了我,让我想去lupin酒吧看一眼。我记得那个和织田作在lupin重聚的承诺,记得在邮轮上我和他差点化名鲁邦和芽美,也记得他明明帮我去端酒,半途却被薅去了后厨洗碗。

他还欠我一杯金汤力。

我叫了计程车,告诉了司机地址,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司机迟疑道:“这位小客人是跟您一起的吗?”

副驾上,褐红短发的少年在系安全带,对司机冷脸说“打扰了,您辛苦”。漠然的蓝眼睛转朝我:“你太小气了,连一天都不肯分给我吗?”

我&司机:“?”

我没精打采:“你不是不相信我是圣诞老人派来的嘛。”

“我想了一下,”小织田认真说,“我果然不喜欢和一堆幼稚鬼在12月25日分享。既然你专门为我在秋天出了一趟差,我就给你这个面子好了。”

要不你别给我这个面子了吧,织田哥。

司机问这样一来我们还去酒吧吗,拖着一个半大小鬼肯定是去不成了:“最受孩子欢迎的地方有哪些?”

他把我们放在泡面博物馆门口,挥了挥手,说半小时后再来接您和您的弟弟,小织田说不是弟弟,是童养夫。司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当场恨不得报警,我赶忙补充:“不用了,一会儿我们自行离开。”

我在矮矮的小杀手面前蹲下:“你不能再这么说了,我会进警察局的。”

他机敏地望着我:“所以你不是警察,也不是来抓我进国中的。”

“你以为国中是什么?”

“一种…监狱?要穿统一的衣服,提供难吃还贵的饭菜,时不时有人在你的室内鞋放钉子。”

这么说好像没错:“你提前把他们都揍一顿,就没人敢放钉子了。”

他恍然大悟:“你果然是一个很强大的女人,婆婆说了,软弱的男人才会害怕妻子比自己坚强,真正的强者都是吃软饭的。”

“你说的婆婆经营裁缝店吗?”

“是的,她是我的房东,也包我的一日三餐。”

我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少年看着瘦,营养总体上是跟上了的,四肢分布着恰到好处的轻薄肌肉。他把蓝色衬衫的下摆从腰带里抽出来:“你想看看我的腹肌吗…”

我赶紧抓住他的手:“你是真恨我呀,织田哥,想让我因为猥-亵青少年被枪毙,你就直说。”

因为工作日,客流量不多,参观博物馆的以游客和带孩子的家庭主妇为主。我们不可能为了不走散就牵手,手是用来握武器的,这点他和我都认同。而想出让我牵木棍和手机链的奇葩,我认识一个了,真的不需要第二个。少年拎起我的长风衣一角,和自己的衬衫下摆绑在一起。

“需要分开的时候,割断衣角就可以了。”他笨拙地解释。

我十分沉重:“你快停止散发你该死的魅力吧,织田哥。有些人真是连男初中生都不如。”

织田哥一脸茫然。

在入口处登记,前台例行询问我从事的行业,没人会问明显是未成年的织田,他插嘴:“我是杀手。”

我:“没人问你。”

我报了一个虚假的住址和cleaner(其实还是杀手)作为职业给她,她打出两张门票,我塞了一张给织田,他接过了,铜版纸还是温热的,指肚覆盖上去不小心转印了一角红色的门票戳,把图章刮花了。他看着手指上的红色印泥发呆。我把自己的递给他:“给你,这张没花。”

这一次,他小心地拎在手里。

我们见识了几百种泡面,也见证了世界上第一款泡面诞生的过程。吵闹的跑来跑去的孩子很多,小织田却完全不是。我和他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喜欢吃泡面吗?”

“嗯。”

“喜欢什么口味?”

“清淡一点吧,万一被任务目标闻到味道就不好了。”

我大肆表扬,总之就是使劲儿夸,全然忘了我十岁的时候恨ghost恨得要死:“你身上有一种很强的敬业精神,值得每一个cleaner学习。”

路过了一个清洁工阿姨,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们一眼。

织田问:“小孩很吵,我可以杀了他们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他们的家人会哭,成年人要么不哭,哭起来比小孩吵多了。而且会给清洁工增加工作量,cleaner何必为难cleaner。”

作为商业互吹的一环,他面无表情地捧我的臭脚:“你不仅强大,而且聪明。”

好处是我们的对话被家庭主妇听见了,她们召回了自己的孩子,不允许孩子们接近我们十米范围。

世界清静了。

参观的最后环节是自己亲手制作一杯泡面。

消毒过的泡面杯叠在一起,玻璃推车盛放着炸好的面饼和色素含量明显超标的小料,我推了一把少年:“去吧,即便只有一天,也去当一个孩子。”

他拿起了一个泡面空桶,用眼神恐吓正在使用画笔的孩子,顺利地接过儿童区的权柄,我则需要对付孩子被吓哭而找来算账的家长。我一边苦哈哈地道歉,一边恶毒地剐了一眼少年,心想你等着,等你长大了我再来跟你算账。

我对着杯桶称赞:“想不到你是美杜莎的忠实粉丝,你把她满头的毒蛇画得蛮好的。”

“不是,这是你。”

我:“???”

仔细一看,怪物确实有着深蓝色的眼睛,我指了指一边的红发魔物:“这位是……”

他用你很笨的语气说:“这幅画名叫《休息日》,刚好是我和你。看在它的面子上,我就原谅你害我今天没有业绩了。”

我一把将他揽在怀里,称赞地在他的发顶亲了一下。小织田吓了一跳,以为我的真面目终于暴露,要扭断他的喉咙,再一次咬在我的胳膊上,连牙印都对准得很整齐。意识到我不是他的威胁,他轻轻在我渗着血丝的伤口舔了一下,作为消毒和安慰的意思,他解释。

我则再次感受到法律的庄严肃穆:“我现在就是很想坐牢,惩罚一下自己。”

“真的什么小料都不放吗?”封口机前我问他,他的杯子只放了一块淡黄色的面饼。

小织田摇了摇头。

每张门票其实是包含了一杯自制泡面的价格的。索性我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东西都带不走,我的那杯泡面装了满满一杯五花八门的干料,脱水蔬菜,虾仁,牛肉粒之类的,我把摇晃起来叮当作响的杯面递给他:“这杯也是你的了。”

他有些狐疑:“你打算毒杀我吗?先说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吃的。”

我也很无奈:“像你这种小鬼,我用一根小拇指就能杀死,何况下毒?不吃会过期的。”

走出场馆的那一刻,少年终于给了我一个很淡的笑,像我精心培育的仙人掌终于开花了,也像我今天一天的报酬:“那我也是不会吃的。”

“按照杀手界的惯例,说再见是不吉利的。”我阻止他将我们衣角的死结割开,因为割袍断义显然也是不吉利的。他扣得很紧,最终还是他将我的手挪开,用自己稚嫩的手解开绳结,“回家吧,或者说回裁缝店的二楼。打车的钱有吗?”

他依然先摇头再点头。

然后我们必须分别了。

左右lupin在附近,我步行了大约15分钟,来到一个著名的奢侈品街区,酒吧就隐藏在这些鲜亮店面背后的暗巷。街区美得很光鲜,游客们也就忽略了散布在巷子内的酒吧灯牌,黄昏中如一只只探究的眼,无数的故事在它们眼底发生。又或许只有三个故事,过去,现在,将来。

命运总是围绕这三个事态展开。

巷道堆放着橘红色的停车告示牌,地面的一泊泊污水散发后厨的腥味。

我抬头,红底的广告牌终于映入眼帘了,上面绘有Lupin的店名和戴高帽的怪盗形象,长有一个显眼的鹰钩鼻,倨傲地叼着烟斗。我嘲笑地开口:“你这种小鬼,就算让你喝酒也喝不懂啦。”

身后的空调外机旁发出吱呀声,红发蓝眼的少年越过我,率先走向酒吧。入口显得很潦草,堆放纸箱的楼梯和略浑浊的空气。我突然感到了害怕,至于害怕的实质内容是什么,我分辨不出。这种惶恐的本不应该属于我的情绪在翻涌,最终我的手被握住。

“成年人真丢人,”他的嗓音清亮,“怕蟑螂就算了,你怎么还怕黑。”

我警告他:“很快你就会变声的,小公鸭嗓。”

织田:“?”

穿过黑暗,我们来到动物巢穴般的地下室。

这是一个很耐看的空间,抛光打蜡的地板,钨丝灯泡下流光璀璨的酒架,磁针在密纹唱片上划出乐曲,听起来像格温妮丝·赫伯特的《Only Love Can Break Your Heart》:

[当你年少时,一切只有自己]

[孤单是什么感觉]

[我一直在想我所处世界的游戏规则]

墙上挂有名人的照片,笑容隔着玻璃相框显得高深莫测,酒保向我们打招呼:“还是老样子?”

这肯定不可能是对我说的,我大惊失色:“你怎么回事,他有吧台高吗,你居然卖酒给他?”

织田:“?”

年长的老人端来两杯冰牛奶,其中一杯添了蜂蜜的,宽容而略带嘲弄地瞥了我一眼:“我猜您第一次喝酒不会超过十五岁。”这是对职业道德被质疑感到不满的意思了。

我讪讪地捧住装着牛奶的威士忌杯:“今天织田哥请客,你跟他要小费。”

酒保对织田说:“想不到一晃你到了开始约会的年纪。”

织田沉着地嗯了一声,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我赶忙道:“您别胡说,我会进监狱的。”

“那好吧,”酒保眨眨眼,“看着小费的份上,我会保密的,年轻的女士。”

他倒是问了我有没有想喝的酒。

我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后您再问我吧,我喝这个就可以了。”

酒保转身继续擦杯子,电台调到了某个人气很高的频道,主持人从容地聊着大盘,星座,厚生省大臣和艺伎的婚外情……铃木集团又在投资海洋馆了,预计五年后落成,号称有世界上最大的水族箱,容纳十几万种海洋动植物。

“水母。”我突然微笑着说,“我以前养过水母。”

“很干净也很漂亮,唯一的缺点是对维生系统和水质有要求,吃东西也很挑剔。”我偏头瞥了他一眼,“你给我的感觉也像水母。”

小织田踩在转椅的脚踏上,没什么表情:“我不漂亮,手上也不干净。”

“我指的你们的相似度在于迟钝,吃了睡睡了吃,看起来脑容量不大的样子。”

织田:“??”

我大笑起来。

笑容后,我沉着地吐露:“我真的要走了,这一次你跟不上我的,我也没办法带你走。”

过了一会儿,他提到早些时候见到的乱步:“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他看起来太得意了。

天才是容易早夭的。过于突出的才能往往伤及自身,像亲手割下耳朵的梵高,自杀身亡的海明威。

然而江户川乱步肆无忌惮地揪着剑士的羽织,不害怕得罪任何人。聒噪,精力旺盛,无时无刻不在卖弄自己突兀的智慧。他受到年长剑士的庇护,即使因为出色的洞察力和智商被世人排挤,依旧保持着珍贵的天真,也没有沦为孤身一人。福泽谕吉也是,明明被称为孤狼,他愿意为一个男孩的存在停留,变成了有血有肉,会妥协的人。

他们相依为命。

我陷入了沉默:“你不能去找他们吗,他们一定会容纳你的,我听说他们要成立一个侦探社。”

我的大脑电击般的炸了一下,是时空法则向我提出的第一次正式的警告。

少年织田作之助缓缓地对我摇头。

“你看起来很难过,”他摆弄着餐巾纸,“为什么?”

疼痛的余波中,我勉力笑了一下:“因为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是时候放弃幻想,放弃人力不可改变的事情了。有个词叫决策成本,大意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还记得我饲养过的水母吗,它们后来死了。如果我一直为死亡哀悼,止步不前,[失去]将很快在我身上重现,我将再一次损失惨重。”

“损失什么?”

“损失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说,“损失一个对很多人重要的人,也失去一个嘲弄命运的机会。”

他看起来懵懵懂懂:“你为什么非得和命运作对不可能?”

“拜托,”我张狂地笑了,“明明是命运在和我做对,我只是不顺着它罢了。帐你来结可以吗?”

[不回英国了,直接把我投放到横滨],我命令[书],[这你不会做不到吧?]

汤姆轻笑了一下:[谨遵您的指令,master。]

才怪,它不把我当电子宠物就是好事了。

十四岁的织田甚至没有叫住我,沉默地被我留在座位上。在我握住门把手的一刻,汤姆问:[你都不回头吗?]

[你很希望我回头吗?]我平静地反问它。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织田作的少年嗓音,很快他会变声,音色变得沙哑而低沉,很快我们会再见面。

保持这样的信念,我打开门,阖上门。

-

墙纸肉眼可见地在我面前褪色了,角落织上精巧的蜘蛛网,接近十年的时间悄然淌过。

再一次,我来到了横滨。

在我的预估中,我以为门后会是lupin的仓库。

“我确实有过很快我们会再见的想法……”我的话微妙地悬停在了此时。

我的面前是男士盥洗室,瓷砖微微泛黄,生锈的洗手池。红发的男人背对着我站立,嘴里咬着一支烟。他刚刚把手落在了皮带上,还没来得及拉开拉链,回头看了一眼我,然后看了一眼门。

“我记得是锁门了的。”23岁的织田作苦恼地说,“顺便一提,好久不见,意大利好玩吗。”

你完了汤姆,我冷静地回应它,今天我就算不把你冲进马桶,我也要撕你好几张纸。

-

织田哥一写就是六千

这下谁会不知道他是大老婆

汤姆:这次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汗流浃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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