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凝眉沉思了很久,龙御风就陪在她身边坐着。
院子里的草药种得整整齐齐,睚眦兽在院子外面睡着了,清风拂过,一切显得清静自在,让人忘了这里是蛮荒。
“御风,你和从前相比,改变了不少呢。是好的改变。师父从前说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大概,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吧……”
龙御风摸摸花千骨的头:“我离尊上说的境界还差得很远。”
花千骨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我去找竹染师兄。你进去陪欧阳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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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克悠悠醒来,正觉唇干口渴,欲起身去倒水。忽听到推门声,下意识地闭上眼装睡。
一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他床边,立了片刻,又走向药柜的方向。
先是一阵翻找瓶瓶罐罐的声音,接着像是打开了酒壶,然后又剪开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可是已经装了,索性就继续装下去。
那人坐到床边,将被子掀开,缓缓解开他外衣,揭开内衣。
触到他温暖肌肤的一刹,她意识到自己的手很凉,赶紧将双手搓了搓,复又揭开了他胸前的包扎。
排脓,清洁,换药,利落而仔细。
他闭着双目,想象着她的表情。
她的眼神是否还一如往昔,波澜不惊,难辨悲喜,让人不敢亲近。
他突然怀念初见时天真烂漫的她。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呢?
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只是阴差阳错,沧海桑田,回不去了。
她的头发很长,垂在他手边。他不动声色地感受着缕缕青丝随着她的移动在他的指尖划过。
一阵清泠的神木花气迎面飘过来。他心中大动,片刻间就要伸手去搂她纤腰。
龙御风听他呼吸忽然急促,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要喝水?”
欧阳克急忙镇慑心神,睁眼说道:“你知道我醒了?”
御风点点头。
“你怎么…怎么知道?”
“我在吊坠之中随你起居,自然知道你在清醒和睡着时的呼吸有何不同。”说罢自觉不好意思,起身去倒水。
她倒了一杯水来,一手扶起他,另一只手拿着杯子递到他嘴边。
欧阳克接过水杯,说道:“我自己来。”饮毕又将自己的内外衣穿戴整齐。
伤口微微疼痛,他并没有皱一皱眉。江湖闯荡这些年,大小伤势受过不少,这点程度的疼痛不算什么。
欧阳克道:“你如今这般了解我,我想装睡都不行。”
御风不敢接话,转而说:“我见你这里药材很是齐备,绝壁、湖泊、沼泽、密林的草木本,应有尽有,想必收集、制炼千难万难,着实令人敬佩。”
“我前半生坏事做尽,哪里是慈悲为怀之人。我初来蛮荒,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妖神,救你出来,时时焦躁不安,备受折磨。那时师父让我学一门技艺,我就想着,与其学文学武,倒不如学医,开医馆,找点事做,还能和人说说话,打探妖神的消息。不曾想,行医之后,我逐渐心平气舒,日子也不那么艰难了。从前我在书上读到‘助人者心长安’,还嗤之以鼻,如今发现这话不假。”
御风静静看着他,半晌说道:“你特别好。”
欧阳克心中大痛,叹了口气:“我特别好,你不还是不爱我吗?”
他一直怕走到这一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早已走到这一步,只差直面了。
龙御风垂下眼睑半掩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两缕细细的水痕顺着她的眼角淌下去。
她终于说不出别的,只剩下那一句:“我对不起你。”
“欧阳,我视你为友,不忍伤你。可你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我瞒不了你。”
“佛祖有云,人生八苦,生、老、病、死、五阴盛、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世事阴差阳错,往往拂逆人意。就像我在长留用了十七年也修不齐的平常心,做回凡人,反而修齐了。”
“就像我们碧落黄泉都为彼此去了,此刻近在咫尺,一切都很好……这是十四岁的洛洛的梦想……偏我把洛洛的生命带回来了,却没带回她的心……”
“在这世上,我独独亏欠你一人。对不起……”
欧阳克万没想到她自责至此,见她流泪不止,不由地慌了手脚,想伸手为她拭泪,手伸到一半又不敢向前,心中实在怜惜,后悔方才太咄咄逼人,泪水便夺眶而出。
过了片刻,他柔声说:“御风,我曾经因为很多人变得堕落,但只因为你,我成为更好的人。我求仁得仁,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直也没掉过眼泪,别为了我哭。”
门忽然吱呀呀地打开。
竹染一进来见两人相顾流泪,先是一愣,又笑道:“哟,在互诉衷肠,是我进来得不巧。以后我该敲门了。”便关上门出去了。
御风收敛心神,擦干眼泪,从衣袖中取出那两枚吊坠,递到欧阳克面前。
欧阳克从她手心取走“不离不弃”的那一枚,浅浅地笑了:“谢谢你替我收着。这枚‘莫失莫忘’你留着吧,你和它有缘。”
龙御风不多话,当即把它戴在颈间。
欧阳克笑道:“姑娘是个爽快人,在下谨致仰慕之诚。”
御风心下稍感宽慰,亦笑了。
欧阳克又说:“离开蛮荒以后,我得先回趟家。我家里诸事繁杂,我这些年不在,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只是我离不开你,你得许我常上桃花岛去见你。就怕你师父师妹厌我,不让我上岛。”
御风如今与他是过命的交情,自然不拒,点头道:“我师父其实挺喜欢你的。对了,有件事我不大清楚。那时你不知我来历,怎知要来桃花岛寻我呢?”
欧阳克说:“洱海别后,我去云南找过朱子柳、武三通数十次,他们什么也不说,那武三通更是全不客气。你救我性命之后,我修书朱子柳先生,他回信告诉我,你那时使的是桃花岛的功夫,其他的爱莫能助。几年后正巧江湖上有消息,说有一女子使东邪一脉的功夫,我就去桃花岛了。”
御风见他心诚如斯,内疚之情又起,默然一阵,说:“只是千骨是否带我们出去,尚未决断。你家的事情拖延不得,我们得另想办法破穷极之门。”
欧阳克点头道:“嗯,她是个苦命人,背负的东西太多。这次要让她自己做决定。”
龙御风听他这么说,仿佛代自己说出心中所想一般,霎时间只觉心意投契,实已不必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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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有事找我们?”见竹染在院子里整理搬来的器具,欧阳克走上前去。
竹染一回头,见欧阳克精神已大好了,和缓地说:“你恢复得不错。”
欧阳克说:“谢师父关心。千骨呢?”
竹染道:“那丫头被我骂了,说要去别处散散心。”
又对一旁的龙御风说:“放心,她骑着睚眦兽走的。现在整个蛮荒还有谁能欺负了她去?”忽又沉下脸来,“她说不想出去。”
竹染见二人沉默,明白了什么,向龙御风道:“花千骨不会不顾念你。你是不是劝她要遵从本心,无须考虑我们其他人?”
龙御风暗道,竹染师兄和欧阳克一样,会洞悉人心。低头说:“此事要千骨自己说了算,我们怎能胁迫她。”
竹染面露愠怒,冷冷地说:“你们夫妻团圆,自然在哪都是一样的。”
龙御风并不辩驳,上前道:“我们也想出去,也知道师兄在这里苦心孤诣百年,寻求出去的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没有千骨不代表全无办法。斗阑干上神所要求的,蛮荒最稀缺的东西,师兄可有想法?”
竹染叹了口气道:“我大概想到了。之所以之前没说,是因为蛮荒找不到那样的东西,说了也没用。不过既然你们问起……御风,你还记得长留的三生池吗?”
龙御风道:“仙门修的是断绝贪嗔痴念。故而长留山设三生池,贪婪池的水戒贪,**池的水断嗔,绝情池的水绝痴。”
竹染望着远方:“我第一次找到穷极之门的时候,斗阑干问了我一个问题。”
斗阑干问竹染,如果你的父亲杀了你的母亲,你会不会找他报仇。
竹染眉间的积恨和怨气稍纵即逝:“他问我的问题不必谈。我也带过其他人去穷极之门,斗阑干问了他们不同的问题,但最终都没能成功。我后来从他问欧阳的问题中悟到,他问的是关于每个人的心魔,究其本原,不外乎贪嗔痴念。”
欧阳克问:“所以蛮荒最稀缺的,是心无贪嗔痴念之人?”
竹染说:“我料如此。”沉默片刻,“可惜就连神仙也并非都能摒弃贪嗔痴念,何况是被逐到蛮荒来的人?如果没有贪嗔痴念,何至于犯了被逐蛮荒的罪?譬如你们心有所爱,就抱有痴念……”
他说到此处,才注意到龙御风和欧阳克的目光中存了异样,说不清是希冀还是别的什么。
“怎么?你们有人选?”
1. 沈巍:“自古有轻生酬知己,我求仁得仁。你一直也没掉过眼泪,别为了我哭。”——priest《镇魂》
2. 竹染身世悲苦,是长留世尊摩严年轻时与女妖生下的孩子。他的母亲是五妖之一,生下竹染就到处漂泊,后找到摩严寻求庇护,可摩严为了名声杀了她。——《花千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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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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