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行至与察合台汗国约定的尼雅河畔。离约定的正午尚有一段时间，迎亲的队伍还没到，白驼山部众便在河边饮马休息。

闻马蹄声由远及近。余婆婆指挥部众列队相候。

御风上马遥望，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线黑灰色，似有不少人马。

不多时，蒙古兵在一里外整整齐齐地排列起五个百人队，另有几百良驹。除了马匹呼吸喘气之外，更无半点耳语和兵器撞碰之声。

一位身高膀阔、浓眉大眼的少年策马出列，看其年纪及服饰打扮，应是莫基雅王子。蒙古话御风一句不懂，只听得少年一字一语地说来，中气充沛，声音远远传送过来。白驼山的通译道：“莫基雅王子感谢欧阳山主亲来送亲。特奉黄金万两，汗血宝马五匹，蒙古名种健马五百匹。”

龙御风想起汉武帝以倾国之力从大宛国得几匹汗血宝马的轶事，心道，蒙古人诚意不浅。且不说汗血宝马的难得，余婆婆曾说，白驼山不缺牛羊，但一直没有精良雄健的马匹品种，这次莫基雅带来的骏马，正好可以解决白驼山马匹的育种问题。

余婆婆却在一旁眉头微蹙，思量察合台汗国知白驼山战马不精的劣势，却还不忌惮地为他们提供种马，看来是认准白驼山即便改良了马匹，也不足为惧。

蒙古阵中一牧马人出列，提气一声长啸，高举马鞭，在空中虚击两鞭，马群便有序地向白驼山的队阵行进。领头的五匹汗血宝马全身毛赤如血，神骏无伦。蒙古的牧马人口中发出“唒，唒，唒”的喊声。

谁知马群来到白驼山的阵中，便焦躁不安，横冲直撞，那蒙古牧马人不动声色，任由白驼山的牧马人挥鞭约束了好一阵，也无法把马群定性。一时间尘烟大起，人声马嘶，乱作一团。对面的五百蒙古兵士哈哈大笑起来。

龙御风知蒙古人重骑射，故意以驯马技术不精取笑羞辱白驼山。

正在这时，远远雁声长唳，一群鸿雁排成两个人字形，从北边飞来。龙御风心念一动，策马奔将出去。白驼山众人失声道：“少主要做什么？”

龙御风背悬长弓，腰间挂着一袋羽箭，策马至两阵之中，雁群已飞到头顶。她从箭壶里抽出两枝长箭，拉弓发矢，向着天空射出，嗖嗖两声，正中一公一母两只大雁腹肚，连箭带雁，跌了下来。

她这一手连珠箭，是郭靖在桃花岛教她的。只是江南没有什么雕啊大雁的给她练手，只射过莺莺燕燕和蝙蝠一类的小物，箭法虽准，力道却掌握不好，刚才挽弓时并无把握。御风心道：“算我运气好射中了，否则可丢脸啦。”

白驼山部众齐声欢呼。莫基雅王子也喝彩道：“听闻欧阳先生武功高强，没想到骑射之术也也恁地了得。”

“王子谬赞。”龙御风策马俯身拾起双雁，来到蒙古人阵前，仿欧阳克的声音朗声道：“雁南往北来顺乎阴阳，忠贞专一，故而汉人婚姻的聘礼、嫁妆常以雁为礼。现奉上大雁一对，祝王子与璟瑟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她不知蒙古人婚嫁说些什么贺词，便依汉人的习俗相祝一番。又道：“另奉绢缎千匹，貂皮、狐裘各两百件，石斛乌蛇酒百坛，及五十只白驼。白驼山愿与汗国世代修好。”

莫基雅王子道：“我们刚入驻西域不久，很多事情需要协助。我父汗知白驼山握有南朝和西域各国的贸易，不日便会派使团前去会商。至于令妹，我会好好待她。”

龙御风拱手道：“那再好没有。”说罢她手一挥，忽听得一阵悠扬悦耳的驼铃之声，匹匹全身雪白的骆驼在几名白衣男子的驱策下或驮运或拉车，走向蒙古阵营。

蒙古人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骆驼，各个伸长脖子，垫脚凝视。

璟瑟从领头的车上下来，着一袭蒙古嫁衣，甚是好看。莫基雅亲自跳下马来迎接。

御风目送他们上马而去，蹄声渐远，人马的背影终于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中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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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克接到信，半夜便提前动身下山等待，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只怕是要下大雨了。他担心队伍归来之前就下起雨来，草原上避无可避，御风即便躲在车里也免不得沾湿衣衫鞋袜。

经过蛇谷时，大雾密密层层，看不出三尺之外，只听得脚下群蛇嘶嘶声。他穿过蛇谷，来到山脚下时，天还没亮。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十八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在洱海畔等待一位白裙碧衣的少女，从天黑等到天亮。二十三年过去了，他还在等同一个人。

欧阳克自知即便如此也算不得有多痴情。也曾荒唐过，也曾有过数不清的姑娘，尽管现在回想起来，有些连姓名面目都记不大清了。这大概是他众多配不起御风的地方里，最自卑的一点。

他一向风流自赏，自负文才武学两臻佳妙，一表人才，哪有女子会不倾心？偶有看不上他的姑娘，他也只觉得是人家姑娘眼睛瞎了，而不是他自己有什么问题。

可是御风，让他生出“我配不起她”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如尘埃般微不足道。他兢兢战战，生怕亵渎这颗一尘不染的心，生怕熄灭这颗跌落凡尘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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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白驼山辖地之后，一批人驱赶马群去马场，一批人将黄金送至分散在各处的秘仓，一批人回各峰各部复命。龙御风并余婆婆和其余弟子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已是下午申牌时分。

御风远远看见欧阳克等在那里，忙向他招手。

欧阳克站在那里，看着她对他笑，忽然觉得人生百年，不过如此，沧海桑田，寥寥之间。

两人相互奔近。御风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欧阳克说：“和你是同一天，只是我落在山下的草原，用了三日才上山，那时你已去送亲了。”又见她容貌扮相皆和自己一样，却是用她的本音说话，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龙御风先是不明就里，见他一直看着自己，明白过来，笑道：“你看我扮得不像，笑话我。”

欧阳克笑道：“不是不像，是太像了。”又假装沉吟片刻，喃道：“只是这身高……”

龙御风不好意思道：“这靴子我已加高了，本想再做得更高些，又担心走路不方便。好在我一直骑在马上，没有露馅。”又问：“你可知千骨和竹染师兄的情况？”

欧阳克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知道。师父让我先出来，谁知我只走了一步就到了阿依草原，都没来得及看他们出来了没有。”

御风道：“我也是。进了山洞，一步就到了你家。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二人黯然沉默。这时一声惊雷，倾盆大雨哗啦啦地落下来。

欧阳克撑起伞将二人遮在里面，道：“咱们到前面的凉亭避一避，等雨停了再上山吧。”

御风点点头，欲招呼余婆婆和弟子，一回头，他们都不见。原来余婆婆有心让二人相处，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已带弟子们上山了。

来到凉亭，御风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欧阳克见她一张仙颜颇形憔悴，好不心疼，道：“辛苦你替我走这一趟，谢谢。”

御风道：“我也谢谢你妈妈信任，放心让我走这一趟。很有意思。”

欧阳克问道：“是吗？且说来听听？”

龙御风嗯了一声，当下把此次送亲的诸般经过和所见所闻都向他说了。

欧阳克已在属下用信鸽传回的信中得悉送亲的大略经过。听她一一道来，多了许多细节。

她的声音和着檐间雨声，一点一滴打在他的心上。

人人都道白驼山行事阴毒狠辣，她却说草原很好，雪山很好，我妈妈很好，余婆婆很好，璟瑟也很好。欧阳克轻轻地说：“你既然喜欢这里，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一阵可以预料的沉默。

“御风，我需要你，想到你回了中原，不知何时能再见，我心如刀割。如果可以逆转时间，回到最开始，回到洱海畔，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不再经历这二十三年的生离死别。可这些都不能够了。余生……”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御风叹了口气。他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神，想来定是那波澜不惊，难辨悲喜却明显拒绝的眼神了。欧阳克心中酸楚，余下的话如鲠在喉，却再也说不出了。他闭上眼睛，两滴泪顺着他白皙的面颊落下来。

便在此时，雷声轰轰响起。龙御风在身上摸了摸，发现没带手帕。她抬起袖子拂去他面颊的两滴泪，柔声道：“你别哭啦。从今往后，我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欧阳克几乎没听懂她是什么意思。他睁开眼睛，发现她果然波澜不惊地看着自己。他怀疑自己幻听了，低哑道：“你方才…说什么？”

龙御风只当方才雷声太大，以至他没听清自己的话。

她提高声音，道：“从今往后，我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1. 汉武帝以倾国之力从大宛国得几匹汗血宝马的故事是《射雕英雄传》里面朱聪说的。

2. “我站在那里，看着你对我笑，忽然觉得人生百年，不过如此，沧海桑田，寥寥之间。”出处不详。

3. 钱钟书：“从今往后，咱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杨绛《我们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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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应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