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夜黑如幽冥地狱，风雨雷电交加，身后的菩萨像脸上挂满了蜘蛛网，破碎的庙门倾颓地倒在两边。

“来人——”她喊道。

无人应答她，她看到一个人从雨中走过来，手中提着刀，刀刃反着寒光。

阿宛一下子吓醒了。

她正躺在高床软枕中，帘帐低垂，外间透进来的光很亮，此刻是白天。

阿宛猛地松了口气，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噩梦恐怕是昨天晚上心有余悸罢了。她习惯性地起身掀开帘子，开口就道：“来人，朕……”

话没说完，阿宛就咳嗽起来，外间走进一个人来，端着碗什么东西走到她身边坐下，阿宛不用看就知道是叶孤城。

“你昨夜受了寒，喝些药吧。”叶孤城已是一身整洁的白衣，只是他平时穿着讲究，发冠高束，现下却随意得很。

在发觉阿宛昏睡不醒之后，他也没有时间去费心其他了。

他将手放在阿宛额头上，松了口气：“还好，烧退了。”

大夫果然说得没错，她体质很好。

只是任何好体质都经不起折腾。

阿宛端过药来，看着那黑漆漆的药汁嫌弃地撇嘴，但还是一句废话都没有，全都喝了下去。

一口气喝完，她习惯性地就往叶孤城怀里倒。经历了前几日的波折，现下她终于安心了。

阿宛伸手抱着他的腰，她还有些晕乎，有气无力道：“你终于来了，吓死我了……”

叶孤城低着头，看着她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他终是叹了口气，将被子覆在她肩上。

“你也知道害怕了？我早就说过不要乱跑，可你什么时候听进去了。”

叶孤城的声音极好听，也很轻，更是没有平常与人说话的寒意，是以阿宛还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觉得有些头疼，皱了皱眉道：“阁主呢？”

叶孤城道：“他走了。”

“他死了？”阿宛惊了一下，猛地抬头看着他。

叶孤城看着她眼中的几分担心，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唇，又叹了一声：“他没死，回快活城了。”

“那就好。”阿宛有气无力地道，紧接着就委屈道：“叶孤城，我碰到了一个坏人，他把你给我的铃铛抢走了……”

她把碰到王怜花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叶孤城眼中冷意凝聚，他道：“我之前也听金无望说过这人，我之前杀了金九龄之后，去附近找过那个地宫。”

他的语气中杀意未尽，显然把王怜花也算进了死人的名单里。

“只是我赶过去的时候，萧咪咪和她的那些男人已经全死了，王怜花不见踪影。”

之后“王怜花”这个人就仿佛人间蒸发，再没有一点影子。

“他究竟是什么来历？”阿宛疑惑道。

叶孤城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云梦仙子’这个人？”

阿宛道：“你说呢。”

叶孤城一下子笑了。

阿宛趁机抬头看了他一眼，果然叶孤城笑起来才是天上仙人的笑，王怜花再怎么扮也没有神韵。

叶孤城继续道：“此人真名叫王云梦，在二十年前，号称是江湖第一美人，无论是下毒还是轻功都是绝妙，但她很早就没了踪影，别人只以为她死了，实际上她非但没死，而且还活得好好的。”

阿宛道：“那她和王怜花……”

“是母子。”叶孤城道：“这个女人行踪绝密，若不是金无望告诉我，我恐怕也猜不透这其中的联系。他是快活王的财使，而王云梦是快活王早年的妻子，王怜花则是他们的亲子。只是他们和快活王早已经反目成仇了。所以他们才要大费周章地去对付金无望，其实目的还是为了快活王。”

阿宛听得连连点头：“王怜花在地宫消失，极有可能是王云梦将他救走的。”

叶孤城道：“不错。”

阿宛道：“那快活王……”

“他们母子既然惹了他，他就一定会报复。”叶孤城的声音忽而顿了顿，轻声道：“但你现在不要去管这些事情，你累了，需要休息。”

阿宛确实觉得有些困了。

明明脑子里还想着很多东西，但现在乱成了一团，她干脆将它们全都压了下去。

她躺在枕上，看着叶孤城道：“你别走，我害怕。”

叶孤城道：“我就在这里，不会走。”

阿宛轻轻一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叶孤城坐在她身边，静静看了她片刻，而后伸出他握剑的手，覆在了阿宛的手上。

他安静下来，靠在床边，仰头静静看着日光从窗户上一点点流转，直到室内变得昏暗。

他从没有一刻觉得有现在这样让他留恋沉溺，尽管他觉得自己在骗人，但他确实不想离开她。

她也喜欢和他在一起。

这也许就够了，叶孤城想。

他们之间不该再有什么欺瞒。

一道黑影轻飘飘地掠进屋子里，落在叶孤城面前，正是南王府的黑袍人。

叶孤城却看也没看他，冷声道：“出去。”

黑袍人脸上出现了几不可察的惊讶。

他的目光落在叶孤城的手上，心中立刻明了。

世子不是说白云城主不会动心么？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黑袍人快速低声道：“事情有变，世子说宛姑娘有危险，请城主明日来王府一会。”

金九龄已死。

棋局已开。

叶孤城微微皱眉，看了黑袍人一眼。

他沉思一瞬，轻轻点头，黑袍人随即退后，消失在屋子里。

清晨。

日出后，下过雨的树林间一片绿意犹荣，鸟鸣清脆，山谷静幽。

林中破庙前，几十个公人将破庙团团围起来，各个持刀护卫，神情肃穆。

六扇门甲字队捕快二十一人全数被杀的事情本就已经惊动京城，随后总捕头金九龄收受贿赂，勾结江湖人戕害同门被白云城主杀死的事情传开，俨然变成了一件大案。

现任荆州知州刘永年绕着金九龄的尸体转了几圈，金九龄还是死前的模样，双眼圆睁，微张着嘴，似乎仍有什么话要说。

“你究竟想说什么？”刘永年负着手，看着金九龄摇首叹息。他从金九龄身上搜出了跟神秘人往来的书信，还有数额巨大的银票，一块刻着“茝”字的玉牌，大概是知道查谁都不会查到办案的公人身上，是以金九龄将这些证据都藏在了自己身上。

刘永年还细细盘问了西风渡头客栈的老板和小二，亲自勘察过现场，知道了金九龄的确曾隐瞒手下人死亡的时间，甚至伪造打斗痕迹的事情。

但是只有这些还不够。

先不说关键人物阁主神神秘秘，现在早不知去了哪里。

再说那杀人的白云城主，南海一向不在朝廷管辖范围内，他一个荆州知州，哪里去找他来？

还有那杀死甲字队捕快的凶手究竟是谁——这才是他要真正解决的棘手问题。

涉及江湖人的案子，一向叫他头疼。

还好他盼来了救星。

外面马蹄声响起，刘永年疾步走到庙外，只见一队骑士从远处奔来，片刻间已到眼前，翻身下马来。

为首的人年纪不大，一身红色官服，黑色官帽，手持长剑，剑眉星目，沉整从容。

刘永年道：“可是开封府展大人？”

青年声音清朗，还礼道：“在下展昭，受圣上之命来此，来助刘大人办案。”

叶孤城很快就去了南王府，他心知关于阿宛的身份，世子此次终于要开口了。

南王府依旧静悄悄，世子仍旧躲在他那个花园里，拿着块帕子在咳，只是以前他是在假咳，现在看起来满脸焦急，倒有几分像真的了。

叶孤城一来，世子就道：“城主还是快将阿宛带回白云城去，不好了。”

叶孤城道：“怎么了？”

世子拿过一封信来，满脸不安：“开封府的人来了。”

叶孤城接过信来看了一眼，淡淡道：“我记得你说过她是你妹妹，跟开封府的人有什么关系？”

世子苦笑道：“城主早觉得不对了吧？我隐瞒阿宛身份，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拿开帕子，语气沉重道：“因为我若不瞒，她就要死了。”

叶孤城道：“为何？”

世子道：“因为她不是我妹妹，而是当今圣上的。”

叶孤城眼中的平静终于裂开，露出了掩饰不住的讶异。

世子压低了声音，将当年宫廷的秘闻，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今上为了自己的权力，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将太后赶去礼佛，在知道有阿宛这个不详的妹妹存在之后，也一定要杀死她。”

“金九龄虽然表面上是为了查万珍阁来的，但他实际就是皇帝派来的，目的就是置阿宛于死地！”

叶孤城想起金九龄杀气腾腾地朝挡在阿宛身前的阁主砍下来的那一刀。

金九龄身上有一块玉牌，叶孤城也见过。

那玉质地极为稀有，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

茝柴不同调却同音，柴就是皇帝的姓氏。

金九龄的确皇帝的人。

叶孤城质疑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阿宛姓柴。

但他心里已经明了世子说的恐怕就是真的。

世子是皇帝的堂兄，而阿宛又跟世子长得如此相像。

“不需证据。”世子吸了口气道：“城主只需等着，我敢保证，开封府的人此次名为查案，实际上就是为了她而来。”

“城主若真的喜欢阿宛，就请保护好她。”

世子站起身来，朝叶孤城郑重地一礼：“皇帝不认这个妹妹，我却是认的。”

叶孤城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笑了：“你认她？”

他两点寒星似的眼睛盯着世子：“把她放在心上的人，只有我而已。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