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定情信物

夜凉如水,星光黯淡,院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竹叶婆娑声。

桑菀坐在院里的石椅上等追命。

她和追命都是不喜欢被下人照顾的人,一日里除了三餐吃食和追命的药是差人送来的外,并没有其他人。

追命昨天是下午就回来了的,今日却回来的这样晚,整个府邸都似乎已经进入了深眠。

但是,今日来的晚也是好的。桑菀摸了摸手里的东西,期待追命收到时的样子。

须臾,院门那里穿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追命推开院门,照常往自己屋里走,没走两步就感受到了院子里另一道呼吸声。

桑菀没有掌灯,这让她红肿的眼眶在黑暗里被遮掩的很好,“崔略商,你怎么才回来。”

她声音很小,听着话像是责怪,语气却毫无埋怨的意思,反而语调娇柔。

“不许我回来了?”他嬉谑的笑道,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他走近了。

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酒味,衣衫都似乎浸了味。

桑菀鼻子微动,顿了顿,没说什么,反而攥紧了手中的东西,心里酸胀的感觉又开始翻腾。

李符说过,他喝酒是为了压制出生带着的内伤的解毒药物。

追命喝再多酒也都眼神清明,是了,他千杯不醉的。

可是他满腹准备好的对小姑娘质问自己喝酒的托词却没用上。

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像是悬在半空的什么东西,终于随着风被吹落在泥泞地。他嘴唇动了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白日里见到的画面反复的浮现在眼前,让他内心浮躁。

想再说些促狭的、调侃的话,让一切往脑海里预想的画面上引导,却哑然了。

原来说这些话也是要费心力的。

“崔略商,这个送给你。”桑菀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才有些轻颤的说完,话音刚落,她的耳根慢一拍似的烧起来,心跳失律的感觉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桑菀再次在心里庆幸,幸好没有点灯。

不然岂不是……

她的脸不受控的发热发烫,烫手山芋似的把东西塞进了追命手里。

追命的神情滞了一瞬,手中的触感很熟悉,正是那个被桑菀收缴的酒葫芦。

他怔怔的打量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本平平无奇的酒葫芦的盖口处系上了一个带穗子的铃铛。

夜色很暗,他努力分辨着上面繁复的花纹。

很奇怪,这是一个不会作响的铃铛。

如果是普通铃铛,声响再小,稍微一动,追命都能第一时间听到铃铛声。

正疑惑着,就听到桑菀的声音响起,“这可不是普通的铃铛,这是破障铃。遇到妖鬼精魅、障术,浓郁的妖气鬼气才会响铃。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她目含期待的看着他,像是想从他这里得到夸奖。

每次这种时候,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像是波光粼粼的宝石,又会让他想到甜滋滋的琥珀蜜糖。

追命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总会忘记一切,他摩挲着铃铛调笑道:“小姑娘长大了,这样的宝贝就拿来孝敬我了?”

“什么孝敬啊。”桑菀皱眉嘟囔道。

“是发簪的回礼……”她含糊道,戏本上不都是这样写的。

叫作定情信物。

“我在铃铛上面篆刻了符咒,铃铛响起的时候,只有我和你能听到。”

“不用特意回礼的,原本也没费什么力气。”追命心绪复杂,垂眼轻松道。

如果此时,光在亮些,就能发觉他原本长出的、密集的胡茬已经不知何时细细的刮过了,只留下一点青碴。

他的话让桑菀紧了紧握着衣袖的手,总觉得故事情节的发展和她预想的实在有点不一样。

心里有点急迫,刚想再说点什么、再做点什么。

却听到追命爽朗一笑:“我收着了!看来要给某个小姑娘卖一辈子命才能抵上了!”

说完不顾形象的打了个哈欠,边往里走,边催促她,“快回去休息吧,我都困了,姑娘家睡太晚可不好。”

他这话,根本就不是桑菀想要的。

她若是想要人为她卖命,只凭那样一张摄人心魄的脸便能做到了。

从头至尾,她要的都不是追命的命。

追命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俏生生的在庭院里等他回来,又赠他这样贴身的铃铛。

无论多晚,无论夜色多黑,无论晚风多凉。

她慌忙上前拉住他。

她的手细长纤嫩,在追命手心交握时显得那么柔弱无骨。

她的手有点凉,带着一点点濡湿,但追命却觉得烫的厉害,几乎要灼伤他,烫的他轻颤着,心跳如擂鼓,却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桑菀身形微动的时候,他就隐约察觉到了她想做什么。如果他要躲,凭他的腿力,即使桑菀使上术法,也追不上他。

可他想躲,却又没躲。

桑菀脸上的羞红未退,唇瓣被她咬的红肿,这样深沉的夜,教人生出一些勇气。

她以为他不懂,于是忸怩的轻声说道:“收了我的铃铛,以后就不能再收别人的了。”

“你……你能明白吗?”她眼含春水,强忍心慌,更抓紧了他的手。

这样的情态,任何一个男人都该懂得了。

追命身体僵硬的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半天缓不过神。

脑海几乎被各种杂乱的想法挤的喘不过气。

这一刻,他像是站在了天平的中心,他往左走些,是桑菀笑的灿烂的样子,如朝阳,似希望。可是往右看,是他半生的潦倒、半生的苦难。

崔略商,你何德何能能拥有一个这样好的姑娘。

她才不过二八年华,她这样好,自有大把更优秀更俊朗的少年郎去配。

他能给她什么呢?

他已至中年,也不过是个落魄红尘的潦倒人罢了。

最漂亮的山茶花,绝不该生在泥泞地里。

他的心像是被浸泡进最烈的酒里,义无反顾的沉浸坛底,可这里的漆黑潮湿,才是崔略商的最熟悉、最安心的地方。

“快回去睡吧。”他的嗓子干涩,声音暗哑,说出这句话几乎让他力竭。

桑菀握着他的手指蜷缩起来,眼泪已经漫出来,心里某种期待一脚踏空,摔了个粉碎。

“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这三个字她说的很慢却很清晰。

追命没说话,他心乱如麻,早就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桑菀眼角泛红,手用力地拉他,执拗的看着他的背影道:“你转过来!”

“你转过来说你不喜欢我,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音调,一声比一声大,眼里盛满了委屈。

追命任她疾风骤雨也不敢转过身来看她,只僵在那里,沙哑的声音带着轻颤,“感情的事情本就是说不清的。你年纪太小,还不懂情爱。”

桑菀强忍住心里蔓延的酸涩感,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赌气道:“这和年岁有什么关系!崔略商,你个胆小鬼。”

她的声音哽咽,说完就后退着,不管不顾的跑出去。

追命看着她的背影,垂落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黯然的阖了阖眼。

只能在心里暗念一句,得幸失命。

……

桑菀没像追命以为的去了别院的自己房间,反而没惊动任何人,径直出了府。

因为她要回去。

回到那条灯会水廊,回到祈福老树下,回到他们初遇的地方。

她不信,在这么多瞬间里,追命没有一刻动心过。

明明他看着她的眼睛里……

即使这样想着,她还是很难过,酸涩和委屈几乎要把她的心脏撑破。

这种奇异的情绪陌生而汹涌,上面一笔一划都篆刻着崔略商的名字。

情窦初开的年纪,就是汹涌而热烈的,恨不得就这样一齐溺毙在爱河里的年纪。

她咬着唇,细细感受各种情绪,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新颖的。

垂首漫步在漆黑凄冷的街道上,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今天已经是彩灯节的最后一日了,各类装饰灯笼、摊位还没有来得及拆除,但是这样深的夜里,灯火暗下来,竟然就会变得这样萧索。

漫无目的的走过一个个熟悉的街道,一起吃过馄饨的、一起买过糕点的、一起猜过灯谜的……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朱砂痣也黯淡下来,坐在他们最后一起漫步的河边,对着漆黑的像是无底洞的湖面发呆。

想着想着又生气委屈起来,拿起边上的石头忿忿的往河里扔。

力气极大,溅起高高的水花,惹得人不得安宁。

可她心里却更不安宁。

“半夜里扰人清梦,你不晓得这是要遭雷劈的吗?”

桑菀悬空的手停住,当然不是追命突然开了窍又突然出现,这幽怨的声音是从水底传来的!

桑菀腾的一下起身,戒备的问道:“是谁?”

住在漆黑的河里,难不成是水鬼?

“是你来我家门口捣乱,难道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话音刚落,水面就从两边破开一条道,一只泛着白光的蚌浮在水面。

原是只蚌精……

桑菀放下一些戒心,这蚌精身上妖气很弱,想来都还没有化形。

没想到这湖面里藏了一只蚌,但桑菀没心情追问它的来历,她现在心情很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蚌精轻笑一声,“你不说,我却也知道。你头上戴着的簪子刻满了咒文,刻的是二十四定魄咒,你是御咒宗的人。眉心一点朱砂痣,年纪又这样小。”

她没说出桑菀的姓名,但也不必说了。

桑菀犹疑的看向她,御咒宗的咒文很好辨认,但是她几乎没出过宗门,一只连化形都没有的蚌精,居然认识她。

她当然不是自小就闻名的天才修者,只能说是小有些天赋,加之她年纪确实小,自然不可能有多深厚的修为。

就连一年一度的门派比武,她都因为年岁不够没去参加过!

蚌精看她疑惑的样子又笑出声,“我只是只普通,又不那么普通的蚌精。但天底下什么事情,我都能知道一二。”

什么事都能知道?

捕捉到这几个字眼,桑菀心里一跳,小声说道:“你真的什么都知道?那我问你,有一个人,我明明感觉到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承认?我该怎么,才能……”

说到这儿,她有点说不下去。但还好,蚌精已经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问题,我也知道一二。但是你扰了我的清梦,我也不能白白告诉你。你为我做两件事,我不仅能告诉你,还可以替你治疗你身上的灵气干涸之症。这一笔买卖很划算吧。”

桑菀咬唇,怕蚌精让她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实在忍不住心动,忐忑问道:“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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