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推开窗棂,伴着“吱呀”一声轻响,一夜之间,天地改换新装。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古人诗句所咏之奇景,此刻正活生生地铺展在眼前。
昨日还雨霖霖的黛色屋脊,全部都裹上了纯净的银装。远山近树,屋檐街巷,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
阳光尚未完全穿透厚重的云层,只在天际线处透出朦胧的灰白光亮。
林潇潇望着白茫茫天地,伸出手摊开五指,一片剔透的六棱冰晶悠悠飘落掌心。
冰凉凉的。
林潇潇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像一只猫似的,好奇地舔了一下掌心。
一根清冽的冰针,瞬间在舌尖炸开,寒凉、空寂,纯净得近乎虚无的。原来这就是天空的味道。
“雪花好吃吗?”
一道慵懒醇厚的笑声从她背后突兀传来。林潇潇指尖猛地一颤,蓦然回首。
蒙蒙晨光中,楚留香不知何时已斜倚在门框上。一袭簇新的靛青长衫,清雅出尘。肩头、衣襟处缀着几颗未化的雪珠,宛如碎星散落。
清风拂过,几缕乌发垂落额前,深邃的眼眸噙着三分笑意,三分柔情三分促狭,一分恰到好处的轻佻,混合形成一种令人心折的奇异魅力。
林潇潇心下轰然一声,仿佛有无数雪花炸开成一片空白,被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原地。
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不敲门?”
“已经敲了三声了。”他施施然踱步进来,“是你看雪看得太入神了,没听到。”
他心中莞尔,平日见她娴静柔美,没想到私下里竟还有如此活泼娇憨的一面。
楚留香把食盒放在桌上。
林潇潇嘴角微微往下撇了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朱漆食盒,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楚留香唇角微弯,没有回答,只指尖轻巧一拨,盒盖掀开——
刹那间,一股浓郁甜香带着新鲜出炉的热气和红豆特有的馥郁醇厚扑面而来。舌尖似乎都已能感受到那种诱人的甜意。
食盒一共两层,上面铺着石榴红的六块红豆糕,糕体表面微微泛着油润的光亮,镶嵌着几颗宝石似的红豆沙粒,在氤氲的热气下愈发显得诱人。
下面放着热腾腾的豆浆、酥脆的油条,盒底极干净,一点都没有洒漏的豆水渍。
“尝尝看,合不合胃口?”楚留香道。
林潇潇捻起一小块,咬了一口。细腻的红豆沙混合着米糕的软糯清甜,立刻在口腔中化开。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惊喜道:“这是……到城东王记买的?”
那家店的糕点极好吃。只是离这里隔了十公里,实在太远。林潇潇拢共也就吃过一回,对这味道一直念念不忘。
“嗯。”
“这……太费事了。”冒着这么大的风雪去买,着实折腾。
楚留香正执起茶壶为她添水,闻言动作未停,袅袅的雾气升腾起来,氤氲了他的眉眼。
“他家的味道,其它店都做不出来。”
他淡淡一笑:“我有轻功在身,来回也就两柱香的工夫,倒也不妨事。”
“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林潇潇忍俊不禁道:“香帅大名鼎鼎的轻功,是这样用的么?”甜味却悄然从嘴里沁到心里去了。
楚留香道:“不管再厉害的武功,归根到底都是给人用的。打打杀杀和买糕点,在我眼里,没有高低之分。”
说着,楚留香又给她续上一杯茶。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
“本来就是。”
“但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林潇潇双手捧着热茶道。他又不是她,怎么能把杀人和吃放在一起呢?
窗外,大雪纷纷。屋内,茶香袅袅。
桌上,楚留香前日送的花已经彻底焉了。曾经娇艳欲滴的花瓣,如今蜷曲成焦褐的一撮,无精打采地低垂着。
“花一旦离开枝头,无论再怎么精心养护,都会很快走向枯萎。” 林潇潇指尖划过花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惘然。
楚留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有些花遇寒而谢,也有些花偏遇寒而放。花开花落,自有其时。”
“现在梅花该开了吧?”
“前些日子就开了。现在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
“不与繁花竞,寒苞晚更香, 数茎偏挺秀,嘉尔傲风霜。”林潇潇望向楚留香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常听我爹夸梅玉骨冰魂,傲然不群,一直心向往之。可惜我自小待在家中,还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梅花。”
楚留香笑道:“寒山寺中的‘雪山红’已经开了,你若想看,我摘些来给你。”
“算了,摘下来没放几日就枯萎了,还是让它在枝头好好待着吧。”
林潇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风雪,喃喃道:“只是不知梅花怒放是怎样的盛景?”
楚留香目光悠远,仿佛已置身那寒山梅林之中:“远远望去,整座山的坡谷都被红云笼罩,云蒸霞蔚。近看更美,虬枝嶙峋挂着密匝匝的花朵。风一过,天地间便下起满山满谷的胭脂香雪。”
林潇潇被他的描绘引得入了神,甚至连呼吸都更轻几分。心中的热切再也止不住,她蓦地转过头,清亮的眸子,低声恳求:“楚大哥,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不是香帅,不是楚公子,是楚大哥。
楚留香心中发烫,说不清的滋味:“山高苦寒,我担心你的身体受不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被风雪映照得愈发莹白的脸上。
风雪似乎更大了。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碍事的。”她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随即,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带着一种释然的平静:“更何况,正因为时日无多……才更不想错过。”
楚留香最受不了的,便是她轻飘飘地说出那么沉重的事情,一种绵密而尖锐的疼痛在心底蔓延。可怜见的,简直叫人疼到骨子里去。
楚留香凝视着面前人,身体不自觉地往椅背微微后仰,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眸深沉墨色几番沉沉浮浮,终是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好,依你。”
他语气郑重道:“不过,如果途中身体有不适,哪怕只是一点,也要立刻告诉我。”
林潇潇用力点头,红唇边霎时绽开一汪灼灼笑意,如同冰封雪原上的熔金烈焰轰轰烈烈地烧着,一路摧枯拉朽烧进楚留香心里,只觉头晕目眩,仿佛灵魂出窍,不在此间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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