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的人虽离开了,茶馆中却仍有不少歇脚的客人。
“恩公,别碰!是、是脏的……”
阿离红着脸,声音都发起抖来。对一个女孩子而言,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子掀开裙摆检查脚踝实在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更别说,她的脚现在是不干净、不好看的。
可阿飞实在是一个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男孩子,他不知道阿离此时在难堪,更不觉得她的脚是脏的不好看的,他只是低着头,专注的观察着她肿起来的脚踝,并用那长年握剑的拇指揉了揉她的患处,让少女又发出了“哎哟”的一声痛呼。
这对阿飞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只要用内力加热消肿的药膏敷在患处,再揉个几天就能好得差不多了,甚至当他没有那么多银子买药膏的时候,也只是草草敷些消肿镇痛的草药便当做处理完毕了。
可看着阿离原本雪白的皮肤变得又红又肿的模样,他又开始有些迟疑了。
阿飞和阿离相处的这段日子,阿离一直都是坚强的,她总是凭借着惊人的毅力跟在自己的身后做着那条不会打扰自己的小尾巴,这让他都快要忘记,阿离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甚至身体还有些柔弱的女孩子。
于是,他松开了阿离的脚,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向她露出了自己的后背。
阿离半天没有动,所以阿飞说:“我背你回去。”
一双手臂穿过他的肩头,阿离的身体依旧温暖而柔软,她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让阿飞感觉自己像是背起了一片云彩,明明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落在地上的脚步却仿佛在飘,就像是喝醉了。
“恩公,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阿离的声音很轻,呼吸也很轻,好像生怕自己连呼吸都要给阿飞添麻烦。
阿飞刚嗯了一声,却感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烫得他的思考停滞了一瞬,烫得他的身体几乎要发抖。
他本想让阿离不要再跟着自己的,此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阿飞就这样背着阿离回到了沈家祠堂,但他却实在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是夜,阿飞借着火光给阿离用药膏揉脚,看着她因忍痛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终于说出了白天他未能说出的那句话。
“你不要跟着我了,受了伤,最后痛的人是你自己。”
“我替你抓梅花盗,替你给你姐姐报仇。”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你回家去吧。”
得了阿飞的承诺,阿离本应该高兴,可此时她却垂着脑袋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时间长到阿飞都以为阿离已经默认了同意了,她才终于开口:“恩公,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那些要抓我的人?”
阿离的声音很轻,就像白天在阿飞背上时那样,阿飞下意识的去看她的眼睛,以为她又要哭了。他实在是不想看到阿离掉眼泪,那会让他的心仿佛被揪住一般难受。
可阿离却没有哭:“他们是甜水巷雇的打手,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子。早在我娘死的时候,我就没有家了。”
“因为我是个私生子,是个本不该存在的外室的孩子。”
阿离的这番话让阿飞睁大了眼睛,他看着阿离,她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平静,就好像她说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事。可阿飞却清楚,有一种绝望是眼泪都已流尽了哭都无法再哭出来的空虚,而阿离现在就陷入了这样的绝望中。
“我娘在我十岁那年就死了。她死后,本就不喜我们的夫人立刻将我卖入甜水巷,好在我跟着的姐姐是个好人,她看我年纪小,把我当成了亲妹妹一直护着我,所以在那里的日子也并不算难过。”
“我的姐姐有个对她很好的恩客,他们两情相悦,那个人原本还打算替姐姐赎身,并送了她家传的龙凤玉佩当做信物。”
“姐姐日也盼,夜也盼,终于熬到了情郎说要来接她的那天。那天姐姐等到了晚上也没有人来,她用光了私藏的银子四处打点才终于得到消息,那个人早就死了!死在了约好要替她赎身的那天夜里!”
“那个人死的时候,胸口留着梅花形状的五处伤口,成对的另一只玉佩就碎在他的脚边,是梅花盗杀了他!”说到这里,阿离的声音颤抖起来,有一团火在她的眼睛中燃烧,“第二天,姐姐也跟着去了,她穿着最漂亮的红裙子,用那个人夸过的簪子刺了脖子。”
“我知道我不会武功,无法为姐姐报仇,我本打算忘了姐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可这个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了客人在讨论兴云庄的龙四爷正召集武林群雄讨伐梅花盗的消息。”
阿离的眼中再次萌生出了希望,“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姐姐更是要亲自去做诱饵将梅花盗引出来,她和我一样,她也没有武功!”
阿飞失声道:“所以你是打算去顶替林仙儿做引出梅花盗的诱饵?”
阿离坚定道:“是,林仙儿姐姐人美心善,她为了救病重的父亲能去跳舍身崖,又为了帮武林除去梅花盗主动去做那个诱饵,她是天上的仙女,是救世的女菩萨。我自知长得不如她,我也知道,就算梅花盗会被抓住,抓住他的那个人也绝对不是我。”
说到这里,阿离揭开了自己脸上的手帕,她一直蒙着半张脸,就像是坚守着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而此时,她却将自己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阿飞的面前。
阿离一直遮住的下半张脸和旁人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在她左眼下方的皮肤上,有着一块红红的、像是一朵小花似的胎记。
“但是让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去做诱饵,这种事我绝不能就这么看着,更别说那还是一个有着菩萨心肠的仙女姐姐,她前半生凄苦,好不容易得了对她好的义兄义姐,怎能……我是风尘女子,身子早就不干净了,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亲人没有牵挂,我还要向梅花盗复仇!反正都要找一个人做诱饵,那不如就让我去吧!”
阿飞痴痴的看着她,心中涌现出一种陌生的情感。他从未小瞧过女人,因为他的母亲就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可这却是他却头一次的这么敬佩一个女人,敬佩到他只觉得,眼前的阿离好似在发光。
梅花盗的线索断在了黑夜叉的身上,可想要找到易容术已登峰造极的黑夜叉,比抓到梅花盗的难度恐怕还要高,所以阿飞只能等,等到下一条线索的出现,又或者等到兴云庄那边传来新的消息。
为了让阿离的伤早些好,阿飞得赚些银子去买更好的药,这日,他又早早的上了山,早早的来到了集市里。
一个人路过了阿飞的摊子,停下了脚步。
阿飞以为他要买走这些皮毛,冷冷道:“五两。”
他实在是不会做生意,别人来他的摊子,他连招呼都不招呼一声只报价钱。
“我不买东西,我是有些好奇。”那路人笑道:“今日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娘子怎么没跟着出来?”
阿飞不懂他在说什么,甚至不认为他在和自己说话。
面对阿飞的冷脸路人也不在意,只接着道:“我从未见过那么奇怪的姑娘,用一方手帕遮着脸,我想,她一定是一个很美的姑娘,只因我实在无法忘记她的眼睛。”
遮着脸又有双漂亮眼睛的姑娘,这下阿飞明白了,他说的是阿离。
于是他道:“我们不是夫妻,阿离也不是我的娘子。”
“这就奇了怪了。”听到阿飞否定,路人也愣了,“你之前总在这里卖掉猎到的皮毛,那姑娘就在三十尺远的地方吆喝引客,所有人都以为你们是一家人,难道她是你的姐姐?”
阿飞刚要回答,有个卖包子的大娘也道:“哎哟,你们说的莫不是一个总穿着身白裙子,脸上还蒙着手帕的姑娘。”
“造孽哟,我记得前阵子她巷子口那边吆喝的时候被那俩兄弟给缠上了,还要给她发铜钱呢,结果那姑娘扭头就跑,也不知道最后跑掉了没有。”
路人听到后脸色顿时大变:“大娘莫不是说陈家兄弟?这姑娘惹到麻烦了啊。”
这大娘口中陈家兄弟是附近这一带的地痞流氓,年少时上过少林当过俗家弟子学过些拳脚功夫,平时没少欺负过他们这些不会武功寻常百姓,还听闻这俩人最近加入了金钱帮做了看门的帮众,百姓们怕他们给自己发铜钱,更是对这俩人能忍就忍能躲则躲。
阿飞问卖包子的大娘:“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娘道:“应该就是在两天前。”
那是他发现阿离的脚崴了的那天,难怪他看到平时爱干净的阿离裙摆和鞋子都沾了干草屑和泥巴,估计是跑得崴了脚就找了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他默不作声的收了摊,抓着剑就离开了。
阿飞在这一天回来得比平时要早,他没把要卖的皮毛卖出去,自然也没办法给阿离换更好的药,可要是接下了悬赏他少说也得在外面待个几天,这样就更没有办法照顾阿离。
生活的苦压在少年剑客的肩膀上,他头一次觉得就算自己不要过好日子,也得存点银子备着才行。
他上了山,远远的就望见一个白衣的姑娘站在湖边,他认出那是阿离,快步走了上去,却停在了一个不远又不近的距离。
他担心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惊扰到她,停在阿离手背上的鸟儿因他的出现飞走了,而阿离也在此时回头看他。
她好似满心欢喜的说:“恩公,你终于回来了。”
在那一刹那,风过林梢,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浪涛绵延不绝的声音。
他觉得,阿离那双明媚的眼睛好像蕴藏着千言万语。
他想,那个人没说错。
阿离的确是一位很美、很美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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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离别剑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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