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杀他。”叶归尘重复着,“我想就在这里。”
方丈的叹息更深了几分,“你真的想好了吗?”
正在为经阁长老和无相诵经的,都是与两人最有渊源的寺中弟子。压下候审,尚且不必直面怒火,若等法会散场,等着叶归尘的,便是不可转圜的审判了。
这是方丈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子,最后的慈悲。
“我什么也没做。”叶归尘道,“您为何不愿信我。”
“先诵经吧。”方丈也没有再辩。檀香随风送去安宁,愿往生尘世的人,不再为尘世俗务烦扰。
经文行至终章,法会自此结束。心无旁骛的弟子似乎终于看见这边的情况,密密麻麻地围了过来。
——像是罗汉堂里满满当当陈列着的罗汉,不怒自威,审判着每一个目光下的过客。
“既如此,便在佛前,做个了断吧。”方丈道,“现下给你机会申辩,你尽可开始了。”
“本就没做,何辩可陈。”叶归尘看着眼前不乏熟悉的面孔,苦笑道,“我真的什么也没干。那日我喝了加了料的茶水,昏迷之后便被石观音抓了过去。等好不容易费尽心思逃出来回到寺里,便已是今日了。”
“那为何不直接进寺,还要做些伪装?”
“方一到山下便听得经阁长老死讯。石观音既然会抓我走,定是有所图谋。怎么想也知道,山上必定有做好的局在等着我。我总得先摸清楚情况,再来应变。”
“哦?这么说我等都是石观音为你设下的局?”监寺长老振声质问。
“不敢,弟子只是陈述自己所经历之事。”叶归尘行了个佛礼。
“加了药的茶水......”方丈将对话从无意义的纠缠上拉了回来,“你可知是何人所下?”
“弟子......”叶归尘闭了闭眼,“弟子不知。但茶盏......确是无花递予我的。”
提到这个名字,叶归尘心里有些忐忑。人群中没有无花,他没法根据熟悉的神色,来拆招破局。
可不提无花,一切申辩便永远无法继续。叶归尘只能在申明情况的同时尽可能少地牵扯出更深的东西,以免陷入一环又一环的陷阱,以及永无止境的自证风波。
然而方丈他们,又岂是想不清关键之人:“依你所言,无花为何要给你下药?他与石观音又是何等关系?”
毫无回避,直刺重心。
叶归尘踌躇半晌,思考出来的任何一个谎言都经不起推敲。于是他只能半遮半掩地说些真话,“怕是为了......掌门之位。”
监寺长老冷哼一声,“你接下来莫不是还要说,因为无花与石观音是亲母子,石观音图谋中原武林至尊之位,所以抓走你杀死无相,目的就是为了扶无花上位啊?”
瞳孔剧烈惊骇,叶归尘的思绪竟是停滞了一瞬。
这样的秘密,监寺长老怎么会知道......
又怎么会就这样说出来?
无花啊无花,你们到底设下了什么样的局?
情况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叶归尘预料,他不敢多言,只道:“可是无花说了些什么?”
“恰恰相反,他什么别的也没说。”方丈有些失望地太息着,“他只是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说了出来。”
用以......袒护你。
“事情我已明了。然而你等终究是天峰师兄的弟子,最后决断,也合该过他的眼。先把无尘压下去吧。”
在方丈的示意下,两侧有弟子走上前来,叶归尘猛地挣扎了起来,“可弟子尚且不明了!”
“不明师叔死因,不明师兄死因,更不明同样是陈述事实,为何方丈独独不取信于我?”
“痴儿!”似乎终于按捺不住,方丈怒喝道,“因为这本就不是单凭你二人一面之词可以掩盖的真相!你打伤无花、杀害经阁长老盗取舍身心法的那日,正巧被你无相师兄撞见。他将一切通报监寺长老后追你而去,想劝你回头,却又被你残忍杀害!”
“当夜一切是我亲耳所闻,无相的尸骨是我亲手收敛!你还有什么虚言反驳!”为了应证方丈所言非虚,监寺长老同样声如惊雷,像是要借此喝醒迷途之人。
难怪这么这么有恃无恐,原来这个多出来的“第三者”,早已保障了他所有的话都会是空谈。
石观音真是好手段,竟连监寺长老也能买通。
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证人作伪,若非他就是亲历者,怕是连自己也不会信的吧。
叶归尘深深地看了监寺长老一眼,没来得及再开口,便被已经失望透顶的方丈叫人带了下去。
囚禁他的是僧房,和他曾经手抄过的经卷。
经阁内所有他的抄本都被新任的经阁长老取了出来。那位师兄他见过,是一个同上任长老一般的老好人。更为寡言内敛的他甚至做不到当着叶归尘的面将所有经卷付之一炬用以泄愤,他只是将其全部堆进了僧房内,来表明经阁对叶归尘的拒绝,以及最后一丝换取他醒悟的努力。
只可惜叶归尘没有动纸笔,也没有翻开经卷。
他仍在思考如何能够破局。
现今,无花已不再重要。方丈所言的一面之词不仅指他,同样也在形容无花。只有从监寺长老这个表面上绝对中立可信的旁观者入手,才有机会破开被死死控住的局面。
那就从......编个莫须有的把柄把他吸引进来开始吧。
叶归尘正琢磨着是监寺长老和石观音有一腿比较靠谱,还是他贪图功法与外人合谋比较可信,监寺长老便自己送上了门。
“心里正念着长老,长老便亲自上门了。”叶归尘站了起来,以便能更好地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长老可是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不能乱说的?”
监寺长老神色淡淡,“佛门弟子,本就该不打诳语。”
“噢?真是可惜。”叶归尘道,“那看来我也只能和方丈实话实说了。”
眼神试探,交锋。
虚实互搏,相刺。
最后无辜者未能得到多余的信息,位高者也未能忽略其余的可能。
但是。
“不重要了。”监寺长老道,“想来你还不知,无花当时说了些什么。”
“他把自己的身世倒了个干净,别说他是石观音的儿子了,就连先前石观音予他迎风一刀斩之事,他也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监寺长老顿了一下,竟是笑了起来,“看得出,他那时是真的慌了。明明自己都伤重得喘不过气,却还拼了命地替你开脱。他是真的想求着寺中上下,救你出去。”
“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监寺长老的笑里多了几分嘲意,“太幼稚了。”
“坏人苦海回头,便能立地成佛。好人做错一步,却要一辈子胆颤心惊,不得解脱。佛经中不会有这样的道理,就让我给你上最后一课吧。”监寺长老骤然出手,钳住叶归尘的下颚,交手挣脱之际,一枚丹药却已被金刚指力打入他的喉间。
叶归尘立刻开始催吐,却又被接连逼来的招式止住了动作,不得不疲于招架起来。
血液在流动,热意在沸腾,汗水沁出迷离了双眼,而监寺长老,似乎仍就没有收手的意思。
“你是要趁机杀了我?”叶归尘的反应已经没有原先灵敏了。他慌乱拆去袭来的一掌,喘着粗气问道。
“师侄因药出手伤人,我这可是在......帮你呢。”监寺长老的招式仍然凌厉,叶归尘却渐渐体力不济、左支右绌起来。等到他终于控制不住肢体、蓦地瘫软在地,而身上四起的烈火却仍旧没有熄灭之相时,他终于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是精炼了无数倍的阿芙蓉药丸。
他虽然成瘾性低,但这么久的积累并非毫无影响。好不容易借着出逃抵住了药性的复发,这比原先烈了成百上千倍的药引,却又将他体内暗埋的火药一齐引爆。
不能被疯狂控制......
要保留意识啊。
对冲的洋流交错翻涌,叶归尘在其间沉浮。小时候的桑落酒尚且认识不到何为自我,只是长期的混沌和沉眠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没由来的恐惧。
他渴望看到太阳,哪怕大多数时候只有头顶明晃晃的探照灯光。
于是他开始想方设法让自己多收获一分明亮。
针头刺入血管,可以让自己多看见一秒;导线链接躯体,可以让自己多看见一分......小小的孩子尽己所能做出推理,得出的却只有唯一的公式:
疼痛,等于清醒。
等于光明。
这个观念是在什么时候被定义为错误的呢?好像是在第一次见到贝尔摩得的时候。那一次他睡了太久,硬生生睡过了他一直守着的那株花的花期,于是在贝尔摩得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指尖似乎已经狰狞着,在附近的墙面留下了无数的红字。
明亮美艳的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轻轻地蹲了下来。
“你在看些什么?”她问着已经丧失力气倚在墙边的小归尘。
血迹沾上了他的发梢,周遭一切的惨烈都像极了组织的行动现场。
“我在看花。”
“花?”贝尔摩得疑惑地低头注视着眼前的绿叶,“绿色的花吗?”
“不,它应该是太阳的颜色。”叶归尘歪了歪头,“就像是头顶大灯的灯光。”
“可惜我没有见到。”他努力把盆栽推了出去,“你见过吗?”
眼前的女人怔了一瞬。“我也没有,”她笑着,“但我可以带你出去。”
“到时候,你能带我看看太阳色的花吗?”
自己是怎么应答的已经消散在了记忆的海里。但那种自幼而来的本能却似乎仍然铭刻在他的躯体里。
不想沉睡,不想失去自我,那便用疼痛唤起意识,挣得属于自己的光明。
于是等到他再迷迷蒙蒙地有一点意识时,他的嘴里早已溢满了血。似乎有人怕他被血呛住,于是拿布条硬生生勒开了他的嘴,又紧紧扼住了他的腕。
“快到了,就快要到了。”被风吹得冰冷的手指拂在他的颊侧,勉强消下去一点温度,却又点起更大的火。叶归尘不由自主地把脸往那边更侧了些,轻轻地蹭了蹭那人的掌心。
这般的语调,是无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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