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月楼后面的矮房堆里多出来了一个中年人，这件事情是叶归尘最先发现的。

那一身落拓却不掩气宇的男子进了屋就再也没有出来。叶归尘怕出什么事，借着端午给人送些粽子的契机寻了过去。

毕竟就在自家背后，一墙之隔，还是得探探底细。

“头一次见到双标得这么明显的。”系统对比了一下叶归尘手里两个不足一握的小粽子和刚刚送去书院给顾惜朝的大粽子，不由感叹道，“这就是明晃晃的偏爱吗？”

叶归尘心痛道，“为了探明底细赔出去两个粽子已经很亏啦！有这闲钱不如多攒着给惜朝哥哥买那本他想要的书，谁还管是大是小啊！”

说话间，叶归尘已经绕了一大圈，从另一面的街巷敲响了明明近在咫尺的住户的大门。

门锁似乎已经上了年头，不过几声轻敲，竟然就被振开了。

“有人在吗？”小院不大，跟自家是一样的建制。叶归尘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卧房的所在。然而还未来得及进去，厚重的酒气就已然扑面而来。

“别是把自己喝出事了吧。”叶归尘敲了几声，仍是没人应，当即顾不了那么多直接闯了进去，却在床上看见了一个烂醉如泥的人。

他的双眼阖着，却仍是逃避不开尘世的痛苦。于是眉眼间承载不下的霜雪悄悄爬上了鬓角，亮出了两缕的白。

叶归尘忙把粽子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快步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他松了口气，更仔细地观察起这人的样子来。

衣衫依旧破烂，残留的血与泥尽数未除，就连身上的伤口也依旧绽开着，全然没有要处理的模样。

最可怖的，当为胸口的一道箭伤——血色晕染开了大半衣襟，昭然诉说着一段或伤心或残酷的往事。

叶归尘忽地，就想起了穿越到第二个世界前那个失意的自己、那个怎么也没看开的自己。

“这样下去可是要烧起来的啊。”他犹豫着，终于还是跑回了屋里，抱出了自己自制的医药箱。

里面的药品有些剩得多，有些剩得少，但都明显可见使用的痕迹。而且最重要的是以外伤类为主，恰巧能为这人的伤口尽尽力。

叶归尘熟练地给人消毒、包扎，把自己忙活得大汗淋漓。眼见这人没有要醒的迹象，隔壁又隐隐传来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他只得赶快拾掇好东西，转身往门外走去。

“有什么东西，千万别和自己较劲啊。”几年的孩童经历彻底磨去了叶归尘曾经的无助，他在要出门时，对着床上絮叨道，“与其责怪自己，不如责怪旁人，都是这个世界的错。”

“很好，您的精神状态又重新回归正常的现代人水平了。”系统感叹道。

“听起来现代人都怪不正常的。”叶归尘没有纠结。他偷偷眯眯地跑回了家门口，刚伸出个小脑袋窥望着里面的情况，就和正在找人的顾娘子望了个正着。

“怎么今天去了这么久？”顾娘子显然也是刚忙活完回来，见到小儿子这次去书院送东西迟迟未归，这才有些着急。

“端午正是春盛。”叶归尘抹了把额间的汗，“我瞧见沿路草木涨势喜人，想着山上的草药应当也长好了，便又去采了些。”

顾娘子招呼着把人捞进了门，瞧见他身后似乎背着什么东西。“你后面拿着的是什么？”她微眯着眼道。

“娘又熬夜做绣活了？眼睛是不是又花了？”叶归尘严肃起来，“都说了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呀，不然惜朝哥哥回来瞧见又该难受了。”

“别跟我打岔。”母亲在察觉到关键时总是敏锐的，“你背后拿着的是不是你那个装药的箱子？”

叶归尘“嘿嘿”两声，干笑道，“是啊，出去采药总得背个箱子装啊。”

顾娘子不说话，只是盯着叶归尘瞧，瞧到人彻底收了笑意，开始有些慌了神地解释着，“我真没事啊，真就是出去......”

话没说完，他就蓦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拥抱里。还没来得及享受片刻这份从前从未拥有过的母爱，温情剧场就开始像另外的方向发展。

“娘！”叶归尘大惊失色，胡乱拿手遮掩着，“您别扒我衣服啊。”

“让娘瞧瞧你身上有没有受伤。”顾娘子的动作依旧迅猛，让纸老虎叶归尘毫无抵抗之力。

“真没真没！”叶归尘仗着自己体格小，觅得了个空立刻往后蹿出两步，心有余悸地顺了顺胸口。

“你跟娘说实话，”见他是真心抗拒，顾娘子也没有再上前，“你是不是又被别人欺负了......”

话没说完，却是忍不住地掉了泪。

也不怪乎顾娘子反应这般剧烈，实在是叶归尘“前科”累累。

“娼妓之子”多了个新弟弟，这在孩子群里可算是个大事。特别是顾惜朝去了学堂之后，堆叠的恶意无法发作，便都宣泄在了这个新任的接班人身上。

对于自己的言语攻击，叶归尘向来是不在意的。到底是成年人的心智，没必要跟一群小屁孩计较。找时间偷偷使使绊子让他们父母教训一下，便也就足够了。

奈何孩子总有股执着的劲。当这份劲用在恶意上时，那甚至比成年人还要恐怖千万分。

趁机把人推进冬天的河里、故意挡住去路给他个教训......大多数情况下叶归尘都能囫囵应付过去，除了他们针对顾惜朝和顾娘子的时候：

“婊|子的儿子读什么书啊？”

“你哥学堂里的那些文章，不会都是你娘晚上去求醉月楼里那些公子爷换来的吧？”

“夫子拿着你家的钱都嫌烫手，还是赶快让你哥自觉收拾收拾回去子承母业吧。”

“诶？不过......为什么你哥能上学，你不能去啊？”

......

熟悉的教训即将挨上四肢，这次迎接的却不再是闪避和沉默。

叶归尘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还起了手。

不说武侠世界里的武功，单就是酒厂锻炼出来的躯体本能，便已经足够他将这群小孩全都干翻在地。

也就是在这时，他发现了他现在的这具身体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系统......”他从愤怒中脱身而出，看着伤了满地的人，呆愣道，“这是什么情况？”

“树枝被裁剪之后，结节处会更为粗壮。”系统抓紧去翻自己的日志文件，解释道，“您的身体也是如此。”

“经检测，由于您第一个世界的身体被剪裁得过于破碎，在自我回溯穿越进第二个世界的过程中，加载程序自动为您进行了身体强化，一直到刚刚才彻底完成激活。”

“所以......？”叶归尘咬了咬牙，仍然不能接收自己明明收手了的场面变成这副可怕的模样。

“您上个世界受了多少伤您自己是清楚的。”叶归尘似乎能听见系统疯狂擦汗的声音，“也就是说，您的强化结节遍布全身，甚至还超级加倍了。”

“简言之，您成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筋骨强健的武学奇才，获得了类似隔壁游戏里天与暴君的天赋加持。”

天赋加持的好处叶归尘尚且没能看见，但坏处却立竿见影。

被打伤的孩子们的父母联合上门讨着说法，吵闹着要告上衙门。醉月楼的掌柜则嫌闹起来扰了生意，勒令顾娘子立刻摆平，否则便即刻搬走。万般压力下，顾娘子掏干净了积蓄，总算将一切收尾。

到底是有些累了，顾娘子说出了令她其后一直在后悔的一句话，“能忍......便忍忍吧。”

疲惫淹没了她，于是大抵能猜到始末的她没有细问。她也没有怪罪，只是想草草将一切了结，短暂地以软弱逃避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的现实。

是什么时候发现事情不对的呢？好像是顾惜朝某次休假回家的时候。

夫子家中有事提前散了学，归心似箭的他快步回去，本想给家中一个惊喜，却只看见了无心蹲在窄巷的暗角，跌跌撞撞地扯了头上的遮挡，红着眼抹开眼上的沙土，拍拍衣袖拉直下摆，以掩去身上的伤。

嬉笑着扬长而去的孩童嘴里念叨着的是熟悉的谩骂，只是人群的数量比他那时多了太多。而背影与阴影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就像——

一个不往显处留伤，藏住霸凌的真相，一个默认了这样的交换，藏住了......

是什么呢？

顾惜朝的心口涌起了怒火。无心自幼与他相亲，总喜欢围在他后面哥哥、哥哥的叫。他有时嫌烦了，便随便给个任务将人支走，那小家伙也会因为能帮上自己的忙独自乐呵半天。从小到大，无心似乎永远都是一副乐天开朗的模样，像夏日里高悬不落的太阳，却偏偏甘愿掬一缕光酿作热饮，以柔水之姿暖进家人心里，却又以至刚之心任世俗方圆。

然而背后又藏着多少像这样看不见的时刻呢？

自己好像从没见无心哭过。自他懂事以来，他就永远在为这个家分担，让决定养他的自己和母亲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安居于这种“省事”、“称心”的背后，他们似乎都忘记了——

这种不给家里添麻烦的减法，本就不应该成为习惯。

他们......是该彼此支撑的家人啊。

看着回到家里若无其事地翻开药箱偷偷拿草药给自己的伤口胡乱敷着的无心，顾惜朝愤怒着自己身为哥哥的不称责，也愤怒着这吃人的一切。

怒火中烧，烧到灰烬中锻出四个字——

出人头地。

总有一天，我要出人头地，让曾今讥讽、欺辱我们的一切，都付出相应的代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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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 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