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一朝开荤，总是贪色，缠得杀手失了一贯的自制力，夜夜沉溺温柔乡，不知今夕是何夕。

孟星魂度过了这半生以来，最快活的几日。

他几乎觉得自己如坠梦中，不肯醒来，即便是白日里，他也睡得不多，常常发怔似的盯着她看，仿佛生怕她下一刻会消失。

他这一生，从来不曾拥有过任何可以称得上美好的事物，哪怕是一刻，如今骤然间心愿得偿，满心欢喜的同时，竟是觉得茫然不安。

烟萝丝毫不知他的忧惧，猫是一种很喜欢犯懒的生物，夜里折腾一宿，白日里她便累得什么都不想做，总要睡到觉得舒坦了才醒，醒来的时候，不是日暮黄昏，便是夜色如墨，偶尔醒的早一些，还能看到孟星魂坐在桌边，沉默地擦拭着他的剑。

烟萝很喜欢看他专注擦剑的模样，灯烛的照映之下，黑衣劲装的青年侧脸英挺俊宇，神色冷清寂寞，黑眸中倒映几许剑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杀气，和平日里待她的温柔模样区别甚大，几乎像是不同的两个人。

每当这个时候，烟萝总是翻身趴在床边，托腮静静地盯着他看，目光直白而热切，直到被盯着的那个人，身姿慢慢挺直，忍不住红了耳根。

孟星魂总是把她放在第一位，剑擦到一半便放到一旁，回过身来，一看到她，还未开口，脸上便先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

从前的孟星魂是很少笑的，他的生活里充斥着血腥与残酷，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久而久之便不太爱笑，如今拥有了一只心上妖，只要看到她，他便只觉世间万物如此美好，从前种种艰辛苦难，都值得原谅，只要从此往后，他的生命里都有她的存在。

美人如水，最是消磨英雄意气。

烟萝也笑，她笑只是单纯的想笑，妖精的脑子都很简单，想不了什么复杂的东西，那一双漂亮的猫儿眼看人时总是亮晶晶的，像山间最清澈纯净的泉水。

孟星魂很喜欢小妖精的眼睛，干净得不掺杂任何外物，和他所见过的所有人类的眼睛都不用，那些人的眼里大多都掺杂着贪婪的**，让他只觉得恶心。

可他同时也最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是因为它太干净了，他害怕在那双干净的眼里看到一个满手血腥的他，却又害怕那双眼里没有他。

这种感觉一时让孟星魂很矛盾，他时刻处在不安中，只有怀里拥着她的这一刻，他才稍微能够在她身上汲取一丝真实感。

然而总有一些人，非要在这一刻戳破他的梦。

他神色微微一变，翻身掀起被子盖住了她，低声快速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紧接着飞快起身，开门关门。

孟星魂神色冷厉，暖色的落日余晖洒落在他身上，明明应当是温暖柔和的，却只映出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杀气。

他们四个杀手，是高老大手中的刀，刀剑无情，本不该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与快活林中的人没有任何交集，知道他这地方的人不多，除了高老大，只有另外三个杀手。

石群年初去了北方处理事务，叶翔与他情同兄弟，过来只会光明正大，只有小何，才会悄然隐匿气息。

四人之中，小何的年纪最轻，孟星魂比他大了一岁，比另外二人小了四五岁，虽然同时开始习武，但孟星魂的武学天赋极高，小何的武功远远不如他，所以即便他刻意隐匿了气息，孟星魂也能在他接近小屋十丈外时，就及时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身形忽然掠起，纵身拦在小何面前，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他的出现太过突然，小何猝不及防被惊了一跳，反应过来瞧见孟星魂，见他一身凛然气势，冷脸挡在他前方，不由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然后哼了一声，道，“你做什么？高老大有事找你，我不过是好心来叫你，你这样紧张，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高大姐的亏心事？”

孟星魂冷冷地看着他。

小何的武功虽然不如他，却是他们之间最攻于心计的一个，同时也是遇见高老大最早的人。

他对高老大有种非比寻常的依赖和占有欲，在高老大陆续救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他就表现得十分愤怒，想尽了各种方法，想让他们滚远点，甚至有一次，高老大让他通知他们在西城外的长亭等她，他却反而告诉他们，要他们在东城等待。

那时他们在东城等了两天两夜，几乎快要冷死饿死，若非高老大一直不肯罢休，一直从西城找到了东城，他们大约已死在了那个时候。

更有一次，他用自己偷来的东西陷害他们，然后告诉巡城捕快，说他们三个是小偷。

天灾**不断的年岁，衙门里没有那么多的粮食养犯人，除了死囚，那时捕快对待普通罪犯的方式，大多是直接扔到河里淹死了事，因为这事，他们差点成了淹死鬼。

这样的事情小何做了很多，高老大每次也只是训斥几句，并不放在心上，正和她的行事方式一样，只凭自己的喜恶，不分是非对错。

那样的战乱时年，能够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早已没有任何人在乎。

正和高老大教导他们的观念一样，只要能够活下去，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错的，也是对的。

如今四人一同成了杀手，小何便对他们越发不满，尤其是孟星魂，分明是年纪相仿、同时开始习武的两个人，可他的武功却总是追不上孟星魂。

也因此，孟星魂在高老大心中的天平上，也越来越重要——这让小何越来越嫉妒，也越来越无法忍受。

可是孟星魂总是不在乎，不在乎他的排斥，也不在乎他在高老大面前的各种挑拨。

就如此刻，孟星魂的神色也依旧不变，只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管的太宽了。”

然后便转身抬步，往山上走去。

何方站在他身后，气得咬牙握紧了拳头，却奈何他不得，只能憋着一口气跟上去。

他最讨厌的就是孟星魂这一点，明明都是身处泥泞的杀手，可他却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冷漠模样。

高老大找他，为的无非就是任务，孟星魂推开如意居的门，站在阴影里，并不上前，也不绕弯子，直言问道，“这一次，又要我杀谁？”

高老大转过身，悠悠瞥了他一眼，然后体态婀娜地走近，缓缓开口道，“两日后，清晨正卯，汾州知府会在新码头登船，取他的首级挂在船杆上，接下来的事你不必管，自会有买家验收。”

她的语声很温柔，很和缓，好像口中说的不是杀人这样可怕的事情，而是在轻声谈论今日的天气很好，缓缓走近之时，衣袂轻扬，带起一阵甜腻的脂粉香气。

“好。”孟星魂接下任务，应得十分干脆，在她靠近之前，侧身后退了一大步，而后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高老大叫住了他。

孟星魂停住了脚步，回身站在她面前，秋日的暮色滑过屋檐，他立在门外的夕阳下，高老大站在屋里的阴影处，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泾渭分明的晨昏线。

孟星魂问道，“还有什么事？”

高老大看着他，目光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探寻，片刻，忽然走近，露出一个柔媚风情的微笑，“我们之间，难道只有任务可以谈吗？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她说着，轻轻抬手，整个人几乎就要贴上孟星魂的胸膛。

小何本就跟在他的身后，只是晚了片刻赶到，此时恰好瞧见这一幕，嫉妒得几乎咬碎了牙。

这就是他越来越讨厌他们三个的原因，越是看重的杀手，高老大就越是显得亲近，哪怕只是为了控制住他们的身心，也足够让小何嫉妒。

孟星魂再度猛地退开，别过脸去，眸中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波动，满身疏离，只道，“你不必对我们用这种手段，我们都欠你的恩情，不论什么任务，只要你说，我就会做。”

大约是他接连的退避，让高老大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难堪，但也只是一瞬，她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温柔如长姐的模样，“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变了，似乎……变得更加有人气了。”

孟星魂没有回应她这句话，他只是顿了一下，迟疑了片刻之后，仿佛在心里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问道，“我还要再杀多少人，才能还掉你的恩情？”

高老大还未开口，一旁的小何却先忍不住了，连声音都不自觉高了几分，厉声道，“孟星魂，没有大姐，就没有我们四个！你欠大姐的是命，一辈子都还不清，除非用命来还！”

孟星魂看也不看他，淡漠地道，“所以我想知道，如何才能赎回我的命。”

高老大眉头蹙了蹙，看着他道，“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你想离开快活林？”

“是，我想离开。”

孟星魂顿了下，神色坚定地道，“不，是我要离开。”

一个杀手沾满鲜血到最后，下场从来都是悲凉的，少有例外，他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孟星魂一直都知道，早晚有一日，他或许也会成为别人的剑下亡魂，从前他不贪生，甚至心底隐约有几分求死之意。

可如今他却怕了。

由爱故生怖，若有一日他身亡命殒，留他的小妖精一人在这世上，无人相护，那样的容貌，想要欺辱她的人只多不少，只是想想那样的后果，孟星魂便觉心中疼痛万分。

所以他想要赎回自己的命。

他想要能够一直活着，守着她，护着她。

……

小孟离开了很久，直到暮色西沉，星子漫天，还不曾回来，烟萝软趴趴地瘫在床塌上，觉得快要被饿死了。

然而就在这时，自紧紧闭阖的窗缝中飘来一丝香气，烤鱼的香气。

但烟萝还记得，小孟之前跟她说过的，快活林很危险，不要离这座小屋太远。

她忍了下来，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孟星魂回来，最后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掀开被子穿上外衣就往外跑，走之前还不忘从床头挂着的软剑上，抠下来两颗宝石。

猫猫都喜欢圆圆的、亮亮的东西，上回下山进城的时候，烟萝在路上买了好多好多的宝石，这几天吃完饭，偶尔兴致起来的时候，一颗颗镶嵌在小孟的软剑上。

然后眼神亮晶晶地等夸奖。

孟星魂看着新鲜出炉的宝石软剑，无言了片刻，然后默默出门左转，去找人订了一把新的剑。

没办法，那几颗宝石实在太亮了，杀手是潜伏在黑夜中的捕猎者，他带着这样的剑去出任务，大概刚蹲在树上，就成了亮闪闪的箭靶子。

于是那柄宝石软剑，就被束之高阁，挂在床头当起了装饰品。

尽管烟萝不太理解人类的有些作为，但还是明白公平交易的道理，这会儿闻到烤鱼的香气，而她口袋空空，身无分文，自然只能从软剑上抠两粒下来。

河边的西桥下，叶翔一个人独自在钓鱼，旁边生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一条鱼。

不久前，他刚完成了一个任务，杀了一个人，昨夜喝了一夜的酒，此刻钓鱼，为的是让自己的心冷静下来。

“你的鱼再烤下去，就要焦了。”不远处传来一道清泠泠的女子声音。

快活林的山脚下，栽了漫山遍野的枫树，当下正是深秋时节，万木凋零，唯有树树枫叶，红得似火。

叶翔回过头，循声抬眼望去，却只见一片鲜艳璀璨的火红中，忽然出现一道纯白无暇的雪色。

他其实早已听出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轻得像是猫儿一样，杀手的警觉性总是很强，时刻不敢松懈，若非来人的气息并无杀意，他大约早已拔剑出鞘。

却不想这一回头，却对上了此生所见最美的景色。

可是后来，他只愿自己此生从未回过头。

美人如新雪，可望不可及。

今天三更，还有两章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那个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