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八
李神秀和王庸、郑氏兄弟,一起前往京郊番寺云水寺。
冰还未化全,空气中始终蕴含着凛冽的寒意。纵使阳光普照,也时常有一两片零星的雪花。
大雁掠过长空,投下迅疾的影子,油亮的马鬃毛承接着云翳之间细碎的光亮。
四人骑在马上缓行,出城门时看见许多衣服破烂的乞丐,携家带口堵在官道上。
王庸在马上无声的叹息。
“今年冬天,河北又遭了雪灾…”
李神秀这才想起,李瑛和向蔚前几天还在家里聊这件事,只是她当时没留意。
遥望人群,灾民们簇拥着一位绿袍官员,此人虽年纪较大,须发尽白,却面容庄重,肤色古铜,映衬的一双虎目威武不凡。
郑澜不禁问,“这人是谁?”
李神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那道刚直的身影,不禁露出微笑,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介绍道,“那是海瑞,文安知县”
海瑞,年七十二,乃是陛下刚继位时的三甲进士,中举时就已经六十来岁。
当年授官时为照顾母亲自请卸任陕西知县一职。陛下开恩,将他调任为京郊文安县知县,就在京畿一地奉养母亲,以免母子奔波之苦。
一朝蒙受天恩,十年如一日的兢兢业业,两袖清风,堪称人臣典范。
就算是蔡京这样的奸臣、权臣,对上海瑞,也要碰一鼻子灰,盖因此人是真正的无欲则刚。
王庸也表示赞同,“若是灾民们遇见别的官,恐怕要被扒掉一层皮,还得卖儿鬻女才能买田安顿下来。但遇见海知县,就能放下心来了”
几人说了半天,□□的马儿都不耐烦起来,焦躁的原地踏步。
李神秀怜爱地抚过身下的骏马,催促他们动身:“别再耽搁时间了,还不快跟上!”
王庸率先夹紧马腹,快步沿着官道前进。
没几刻钟,郑澜远远望见了一片水波。
水波对面,是一对石狮在寺庙大门两边拱卫,门前冠饰犹如火焰一样的结晶,既具有颜色上的热烈,又有火焰不具备的冷硬质感。
山头金碧入层天,日翻鸟鹊觚棱过。
他们透过树木的掩映,远远望见那里高高耸立的佛塔,和周围舞动的鸟的姿影。
四人绕过湖,在番寺门前下马,将缰绳递给四个麦色皮肤的小和尚,进入寺庙参拜。
寺里佛塔密密麻麻镶嵌了无数红蓝色的彩绘瓷碟,有几段用栏杆隔开,一层栏杆是红褐色,二层是绿色,三层是紫色。瓷碟摆成花朵的形状,有的用黄色小碟做花蕊,有的把淡紫色瓷杯翻转过来做花蕊。
千百个瓷碟花朵连绵不断,高悬天际,形成千百个小小的镜面,在冬日的曙光中,层层堆叠反射的绚烂的虹色。
这让郑氏兄弟想起曼谷城中的寺庙,在异国他乡,能够看到熟悉的景色,已是至福。
郑澜和郑贞双手合十,跪在佛前,虔诚的参拜。
对李神秀和王庸来说,这里的佛塔却是罕见的风光。
时人设色崇尚“清”“雅”,要论金、红、碧此类颜色,已是唐朝旧事。就连绘画,色彩鲜艳的大青绿山水也并非主流。
天下承平日久,当今陛下爱好逐渐奢靡,开始倡导“丰亨豫大”,盛世乐景,这才有了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算是大小李将军《春山行旅图》《明皇幸蜀图》之后,罕见的大青绿之作。
李神秀和王庸看着郑氏兄弟参拜的背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谈到《明皇幸蜀图》,就不可避免的要说起唐玄宗与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爆发后,安禄山攻陷潼关,唐玄宗被迫西逃,风尘仆仆,避难入蜀。然而李思训将狼狈的逃难姿态,粉饰成一派悠游的踏春行乐之景。
李神秀幼时曾在家中见过珍藏的原画,其间山水树木皆工妙无比,人物顾盼俯仰,髻鬓如生,若论技巧,几可让人目眩神迷。
然而一想到这一片安乐粉彩之下,狼狈仓皇之态…
“真是…令人…”
想了半天,李神秀也没能将贬损的话说出口。
王庸自然懂她的意思,她爱画,正是因此,才会抱有如此复杂的感情。
假如她不爱画,大可以说李思训奸佞伪君子,将他的画贬到最低,踩上几脚,吐口唾沫。可她偏偏能明白那副画的辉煌美丽。
王庸只是一如既往的倾听着,神情是水一般的柔和,牵起她的手,指向前方不断向他们挥手的郑氏兄弟,
“莫要想了,去塔上看看,再不过去,郑澜和郑贞的手都要挥断了,不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这么激动”
李神秀点头,走到郑氏兄弟面前,神色恹恹的倚靠在王庸身上。
塔中传来阵阵诵读声。
郑澜拉着郑贞活泼地跳上台阶,靠近彩窗,冲里面注意到他们的小和尚们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后,好奇的向里张望。
塔内,一个眉目深邃的麦肤少年气息绵长,声音清朗,为众人讲道。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是庄子内篇其二《齐物论》中的话,天地万物,不过一指、一马…”
郑贞从台阶上跳下来,拍了拍下摆的尘土,告诉李神秀和王庸里面的情景。
李神秀脸上不免诧异,“他们还读庄子?”
后一步回来的郑澜摊开手掌自嘲,“有时候觉得,我们这些人应该去找这些佛教徒请教经学,而不是书院里那些老学究,他们说的话让我怀疑自己的官话白学了”
李神秀被逗得忍俊不禁。
王庸揽过郑澜的肩膀,对着郑贞挑眉一笑,“你没听说过吗,好的和尚是要研究道教和儒家典籍的”
郑贞抬眼:“那差的呢”
“差的才去研究佛教经书”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引得得彩窗里的小和尚一个个都好奇的向外探出头来。
四人当即心虚的道歉。
麦肤少年陈兰大度的放过这事,还带他们在寺庙里参观。
云水寺里栽种了大量冬季也不凋不谢的花木,虽然见不到“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景色,也有十几种冬日也能开放的花。
众人玩起了猜花名的游戏,由陈兰决定答案正确与否。
一开始,郑氏兄弟还占着优势,连战连胜,直到来到梅林,李神秀要换一个玩法。
“梅花品种繁多,光说一个花名不能服众,需说明具体的品种,再吟一首咏梅的诗”
郑澜兴致勃勃的答应下来。
为了添些彩头,郑澜脱下手上一直戴着的锁目绿戒指,王庸出了一块和阗白玉制司南佩,李神秀叫人去卸下剑鞘尾的虾子青剑珌,取来当彩头,郑贞将一个粉碧玺雕花鼻烟壶放在托盘上。
陈兰稳重的站在一旁,抱着托盘。
游戏开始,郑澜一马当先,指着直枝上一朵朵粉红色小花喊出“南京红”的名字,吟了一首杜甫的“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
王庸紧随其后,说出“舞朱砂”,和李煜的“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既应了雪景,又咏了梅花。
按照放彩头的顺序,下一个是李神秀。
只见她脚步轻盈地在一颗梅树上取下一朵淡粉色的扣子玉蝶,花瓣上还沾了一点雪白,簪在头上,回首笑言道,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最后一个郑贞,愣了一愣,匆匆指着旁边一株绿萼梅回答,选了一首冷僻的“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作答。
一轮轮游戏过去,郑澜率先败下阵,他的学问是四人当中最差的,只是记熟了李、杜、白几人的诗句,此时肚里存货掏空,只能抓耳挠腮的和陈兰站在一块儿,偶尔给弟弟加油鼓劲。
可惜第二个输了的就是郑贞。
他输的也不冤枉,梅花品种繁多,有名有姓的可达三百之巨,何况还有偏门的。不是郑贞不努力,是这题实在太超纲!
郑贞退场,被郑澜怜爱地摸摸头,一齐围观场上这对未婚夫妻争锋。
胜负分的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快。
从直枝梅猜到垂枝梅,再到龙游梅,二人在花名上不分胜负。
只是王庸在背一首王相公的咏梅诗时,嘴瓢说错了字,胜负立分。
李神秀脚步轻快的跑到陈兰处,对托盘里的东西挑挑拣拣,王庸则一脸懊恼,跟在身后。
李神秀最终只拣了郑澜的戒指,因为锁目绿的颜色着实对她胃口,剩下的三样都放到陈兰的手心里。
陈兰万万没想到这个发展,错愕道,“李檀越,这是做什么?”
李神秀解释说,“早上出城时看见城门口聚集一群无家可归的灾民,虽说有京畿附近知县和朝廷赈灾,也难说有多少人真能活下来。你就把这几样东西交给寺庙住持,换钱来布棚施粥,置办下田产屋舍,能救几人救几人。”
“我们几个锦衣华服,几样首饰不过鸿毛,却能多让几十条人命活下来,也算是积攒功德”
陈兰心中滚烫,目中含泪,将托盘放在雪地上,跪下来要给他们磕头。
李神秀连忙搀住他,快语说,“我们不是那等毁家纾难的人物,就连这几样,我也是挑了喜欢的东西拿走,余下的才作为善心。你就不必磕头了,去禀报住持,实心做事才好。”
陈兰站起来,又鞠了一躬,沉声道,“是,小僧记住了”。
当——
恰逢此时,寺内钟声响起,庄严的声音如同水面涟漪一般,广阔的扩散开。
几人一看天色渐黑,再不启程回城就晚了,连忙收拾东西,跟在门外扫洒的小和尚身后,来到马房。
翻身上马后,四人从寺庙后门出去,沿着官道疾行。
在他们离开之后,那座色彩斑斓的佛塔迎来了夕阳的余晖,和钟声的余音一起,被远远的落在后面。
接近赭黄色的光仿佛从宇宙泄下,最早的接触到佛塔的顶端,自上而下直直射入苍劲的山林和雪色之中,就像郑贞以前提到的曼谷无数高耸于绿树之上的佛塔,它们最早迎接朝阳,最晚送走晚霞,在太阳下不断变换着各种颜色。
李神秀和同伴们策马向前。
她握着缰绳的手指上正戴着那枚锁目绿戒指,颜色美得摄人心魄,是用颜料也难以描摹出的自然造化的妙色。
在呼啸的北风中,摇动缰绳,催促□□爱马,将一切都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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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再改一改,结果之前修了一下前面内容被当成更新,怎么说呢……胸膛痒痒的,良心要长出来了,就发了这章,私密马赛(土下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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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佛前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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