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秀自学画起，至今已逾十年。苦练程度不说比照王羲之练书法染黑的一池子水，至少也能有个十之五六。

论人像画，老师曾说，单说抓人神态气质，她已经可以和郭拱辰相比了。

至于白玉美人像是雕像，不是真人？

李神秀表示不重要。

毕竟她要画的，从来都不只是一尊死物。

只见她落笔迅捷精准，不多时，便勾勒出画中心的人。

郑贞这边已经接近尾声，洗净手后，和郑澜、金伴花等人凑在桌前。

他们发现，李神秀笔下的玉美人，和实物大不相同。

美人像面部饱满生动，体态丰腴婉约，梳着端庄的高髻，丹凤眼，柳叶眉，高鼻梁，樱桃小嘴，衣物纹样精致复杂，身材婀娜修长。

而画像中的美人，凤眸微合，身上衣裳凌乱，外衫歪斜，衣裙翩翩，一派潇洒风流的气度。

其形，态秀姿清，如融融春露

其格，骨寒气直，似泠泠碧江

真是神仙中人，超然风尘物外者也！

作为主体的美人画完，李神秀又在美人下方添上一只巨鲸，还有周围的海浪**。

美人左右各有两个女侍，左后方的女侍手拿乐器，美妙的琴声引得神鸟起舞，令观者似乎也能听见那绕梁不觉的乐音。右后方的女侍扬眉，手中利剑出鞘，湛湛然，叫人几乎胆寒。

最后一笔画完，金伴花喜不自胜！

他只粗粗学过一些书画鉴赏，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李神秀就是最近在北京城红得发紫的大名人。

白玉美人像虽珍贵，但终究只是一个物件。

今天能和京城名人放在一起，才算真正的“至宝”。

他的腰又低了几分，几乎瞧不出原本的傲气，到李神秀身旁献媚讨好。

他多的是钱，也深信这世界上无论什么都能用钱解决，只不过是价码问题。

他也是这么行动的。悄悄给李神秀比了个手势，说润笔费可以给两百贯。

李神秀几乎被这个人逗笑了，拨开挡在她和金伴花之间的郑澜，直接把还没干的墨泼到金伴花身上，指着他的鼻子怒骂，

“我借了你家的笔纸，你就以为这种劣笔配给我用吗？你好好看看，这纸上的人和你家那死物哪有一丝相似之处！”

“还润笔费？我看你是整天混在街头市井，都不会说人话了，我可不是画匠，在你家门口卖画讨饭吃。”

李神秀这般大发雷霆，是有原因的。

画家不同于画匠，沾了“匠”字，就嫌俗气。

与钱相关，便是至俗。

李神秀本来也不缺钱，她家既是书香世家，又有杏林百年名望，身边往来的除了前宰相的孙子，就是现宰相的姻亲子侄。

今天兴起作画，为的是兴趣。

金伴花上赶着给钱，是把她当卖画谋生的匠人。这是看不起她的画，也看不起她的人。

当然，在场的江湖人是不懂这些奇怪的逻辑。

他们只是非常惊讶：世上还有对金子发火的人

同时，也为目睹宴会主人被辱骂而尴尬。

有几个憨直的汉子，马上就要拍案而起，被周围人七手八脚地拦下来。毕竟，江湖人也不是傻瓜，最近风口浪尖上的名人都不认识。

大家都撂下碗筷，竖起耳朵，等着金伴花的反应。

金伴花那张保养的白净秀气的脸，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痛苦的扭曲着。即使是这样，嘴巴也和蚌壳一样紧闭着，一句话都没说，让人几乎要佩服他的忍耐力。

“王庸！”李神秀转头大喝。

一边几乎隐身的王庸浑身一激灵，终于从沉默无声的白陶泥活了过来。

李神秀发号施令道，“你去，给我的画题诗，告诉这位金公子，我画的究竟是谁”

王庸垂着头，在众人的目光下，提笔写下，

“仙之来兮峨眉扃，曳素衣兮游紫庭

仙之去兮骑长鲸，拂霞袖兮归沧溟”

写完，递给金伴花。

金伴花也是粗粗读过一些书的，何况李白的典故也不生僻，力士脱靴，贵妃研墨，素衣游紫庭，骑鲸入海逝。

有了诗句提示，他马上意识到，李神秀画的不只是这尊白玉美人。形是雕像，神却是李白。

金伴花双手接过画，青白的脸逐渐恢复平静，脸上又是一副匀净秀白的模样，竟然跟没生气一样，腆着脸，哈巴狗一样凑到李神秀面前，诚恳的认错，说自己怎么能用区区两百贯买千金不换的李太白。

金伴花伸出三根手指，说，“在下愿意用三千贯，换今天的一个教训”

厅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三千贯是什么概念？

当年白居易初入官场，当秘书省校书郎，一年俸禄才一百九十二贯。

李白是富家公子出身，花钱大手大脚，据他所说，“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万”，游历江南，一年花掉三百贯，就已经算挥霍无度了。

今天，金伴花居然肯撒出去三千贯，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抬高了整个书画圈的市场价。

李神秀仔细打量着金伴花的面容，见他脸上半分屈辱的表情都没有，心下不禁佩服，同时脊背处也升上一股恶寒。

她半是感叹半是递台阶的说了一句金伴花好脾气。

随即，提了个建议。

“三千贯就不必了，金公子若有心，用这钱去建一座寺庙，多行些善事，寺庙建成之日，我来撰写碑文，也算你我二人彼此成全”

金伴花连连点头称是。

这起冲突莫名结束，干戈化为玉帛，在场的人还颇有些意犹未尽。

回去的路上，郑澜没忍住好奇心，悄悄凑过来问李神秀，“那个金伴花真的不生气，还愿意出三千贯？”

李神秀扫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他就是想出名”

商贾巨富也没有这样的炫耀法。天南海北的名酒不要钱的洒，被人当场甩脸也愿意付三千贯钱。

真要是这样以德报怨的好人，怎么可能攒下这么庞大的身家。又不是越品德好，越有钱。

“他举办宴会的消息，连你这样的远客都听说过。这样从小到大被人逢迎的人，今天被当众打了一巴掌，还要把另一边脸凑上去，无非要搏一个名声，能让全城人一夜之间都记住他的名声”

“那你真的不要那三千贯？”

郑澜弯腰，仔细观察着李神秀的表情，想要从她的脸上发现哪怕一丝的动摇。

李神秀奇怪的看了郑澜一眼，理所当然的回答“我又不缺钱”

而且…钱又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李神秀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郑澜听到答案后，竟然抚掌大笑道，“这样的话，金伴花倒也不算亏，区区三千贯，竟然换来一幅真李白的画”

*

其实这幅画也能算是自画像，所以郑澜真的很会夸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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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玉美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