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的脸在晨光中显得十分朦胧。
他的声音也很朦胧。他说:“‘千金回生’梅疏影。你在银钩赌坊打听,一定听说过他。”
若一个大夫治病救人不拘三教九流,什么人什么病都治,还都能治好,自然名气不会小。再加上近日他对付崔痕出的惊天一剑,不知道被多少人谈论。
傅红雪道:“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
叶开道:“能影响你到这种程度的人却不常见。恰好我认识的那个梅疏影,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傅红雪忽然出声:“不是他。”
那双嵌在他脸上的黑眼睛中燃着愤怒的火焰。
未等叶开接话,他冷笑一声,道:“不可能是他。我寻找的那个人是混蛋、笨蛋,绝不可能是神医、剑客。莫说治病救人,他连包扎都不会,连治一治他自己命不久矣的身体都不行。用剑伤人更是可笑,他见到具尸体都要呕半宿。”
这话他说得又快又急,好似在尝试说服自己。叶开头一次从傅红雪口中听见这么长不换气的句子,一时惊住。
只见傅红雪还未停下,继续道:“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十足的懒鬼,能坐就坐,能躺就躺,你说这种人,怎么会是你口中那个人?他唯有一项与那‘千金回生’传闻相合之处,那就是跑得比别人快些,不然怎会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人——我与他分别不过三年。他焉有那等天赋在三年内做到这些?梅疏影是天纵奇才不成?”
他顿了一顿。叶开闻到了血腥味,才发现傅红雪未握着刀的手已攥成拳头,不住地发抖,指甲嵌进掌心,生生抠破皮肉。
傅红雪真的不信吗?他是相信的,他只是不能承认。
他一旦承认,那他所珍视的那些过往,那些为梅疏影担惊受怕的日子,在寻找梅疏影路上付出的努力,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一个完全不好笑的笑话!
叶开很清楚这一点。
他本要将梅疏影的事情告诉傅红雪,只是他现在已不能说。
于是他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你接下来要杀谁?”
“杀”这个字很妙,让傅红雪冷静了下来。
他哑着嗓子问了一个问题。
“梅疏影在哪儿?”
他等待了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十秒,或者更久。
傅红雪觉得每一秒的等待都难熬。
他看不懂叶开脸上的神情。
但他到底等到了一个答案。
叶开说道:“我带你去找他。”
他又做了那个梦。
漆黑的房间,漆黑的神龛,一身黑衣的少年。
傅红雪静立在房间正中,垂首低眸。
母亲方出门去,没留下任何话语。
无事可做,他就什么都不做。
他不会看向窗外,那于他不过一幅可望不可即的画。
屋外是白日,天上飘着大雪。一片雪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傅红雪的眼睫上。
傅红雪忽地整个人打颤,双手紧抱自己蜷缩成一团。
他的脸比窗外的雪还要苍白。
今日的雪,冷得不寻常。
但再怎么冷,都不会比傅红雪的心更冰冷。
他挣扎起身,拖着半死不活的躯体走到窗边,伸手挥舞,似要将这些不该来的雪赶回去。
雪却向他伸出手来,将他从这间房屋中拖出。
闻起来有陌生香气的被子,柔软的床。
温暖而明亮的房间。
红衣人背手站在暖烘烘的炭火旁,一动不动。
从床上坐起身的傅红雪也一动不动。
他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被冰雪冻得梆硬的石头。
房间内的呼吸声急促起来,像溺水濒死的人在喘气。
一只手按住傅红雪,力大势沉,叫他动弹不能。
红衣人说道:“别动,可别死在我这。”
与按住傅红雪的那只手不同,往他嘴里塞药丸的手简直毫无章法。药丸塞进去后差点没把人噎死。
药丸有效。傅红雪静了下来,不再挣扎,不再大喘气。
随后红衣人问他:“你怎么来到这的?”
静默,回答红衣人的只有静默。
傅红雪的手无意识地在床上摸索。
刀不在身边。
他再次意识到这个悲哀的事实。
随后他闻到了血的味道。
那件红衣并非红衣,而是被血染红的白衣。
就像……被血染红的雪一样。
可红衣人居然笑着。
他的笑比炭火还温暖。
红衣人说道:“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正好多个能说话的……唉,也不好,你最好还是多说说话,不然我自言自语多无聊呀。”
一件过于宽大的衣服罩在傅红雪头上。
红衣人说:“天有点冷,拿这件当披风将就下吧。我现在不会改衣服,等之后研究研究再给你做套能穿的。”
衣服衬里是绒的。
被笼在其中跟进火炉似的。
于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从傅红雪额头、鼻尖、脖颈上冒出来。
他将衣服从头上扯下,死死攥在手里。
红衣人已转过身去,没再看傅红雪,嘴里嘀咕着:“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把小孩儿穿那么单薄丢雪地里。你等着,我给你弄点热乎东西吃。”
很快他端来一碗略有些烫手的汤,说道:“凑合两口吧,这地儿也没啥调料。”
傅红雪尝了,他没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烫。
碗里除了肉以外,还有少量绿色野菜。
闻起来有点像中药的味道。
也许那碗汤很难喝。
难喝到他端不住碗,让碗掉在了地上。
火炉是冷的,人也不见了。
他正一个人瘫坐在满是毒虫野兽的森林里。
而不远处的阴影中,站着一身黑纱的母亲。
傅红雪忽然醒了。
他的手正死死地攥着刀,用力到掌心都泛红。
而他的脸很苍白,额角甚至挂着冷汗。
白日与叶开谈论梅疏影的记忆翻涌上来,叫人感到恶心。
傅红雪忽然想笑。
马空群已被他逼到绝路,抛下万马堂逃走,可他居然一听到梅疏影的名字,就要控制不住转移目标去找这样一个混蛋。
他为复仇忍下的屈辱,仿佛在这一瞬前功尽弃。
就像他两年前为了梅疏影反抗母亲,从那个漆黑的屋子里出来,却又因为到了边城,被白天羽的仇人逼着走上了复仇之路一样。
他喉咙里发出“咯嘚”“咯嘚”的声音,就像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嗝时,硬要笑出声一样。
本章已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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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梦中画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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