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站在一间客房门口。
她感觉后背刺刺的,像是有细密的针尖轻轻扎着。
下意识回头,正好对上宫九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神——那目光沉静却极具穿透力,如果真具有杀伤力的话,她的后背大概早已被戳成莲蓬了。
宫九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正好位于客栈楼梯的拐角。
他身量极高,半张脸处于从木窗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另外半张却隐在楼梯投下的阴影中,明暗交界线模糊了他利落的轮廓。
他神色淡淡,薄唇轻抿,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太好。
见灼华回头,他勉强弯了弯嘴角,但笑容却不达眼底。
更正,是心情相当不好!
灼华跟着努了努嘴角当做回应,她强迫自己扭过头去,不再关注那个正站在光影里、无声散发着低气压的男人。
呼——
望着眼前这扇纹理清晰、平平无奇的木质门板,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手。
笃笃笃——
三声闷响,指节敲在实木门板上的声音,混杂在楼下隐约传来的碗碟碰撞和人语声中,并不显得突兀,但莫名让人感觉压力巨大。
略等了一会儿,无人应答。
灼华克制住想要把耳朵贴上门板细听的冲动,加重了些力道,再次敲响房门。
门缝下依旧没有丝毫光线变化,也没有传出来丁点儿脚步声。
“你的朋友或许已经出门了。”
身后传来宫九平静的声音,他缓步上前,在离她一步之遥处停下。看见灼华脸上犹豫不决的表情,主动提议:“如果你担心的话,可以留个口信,让客栈老板代为转告。”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灼华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是来向叶孤城道别的。
没错,灼华一开始‘离家出走’的原因本就是为了暂时避开宫九。
现在她不仅被正主逮个正着,甚至还在对方步步为营的攻势下,迷迷糊糊点头答应了“试一试”……
既然如此,对于宫九随后提出的、邀请她去王府小住的建议,她更是找不到任何立场拒绝。
何况,仔细想想,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靡生活,实在是……让人难以抗拒。
“走吧。”
最终,灼华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转身走向客栈门口停着的马车。
人来人往的客栈门口,安静站在车前的高头大马神俊非常,长长的鬃毛黑得发亮。
用来驾车着实有些可惜。
楠木制成的车身有着漂亮的雕花和珠串流苏,金色的漆线和铜镶角交相辉映,里边儿更是布置得雅致又舒适。
车厢略有些高,但这对身怀武功的灼华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她轻巧地一跃,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无意间忽略了身旁那只早已架在半空、骨节分明的大手。
宫九:“......”
实在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旁边垂手恭立的暗卫二号瞬间屏住了呼吸,脑袋垂得更低,恨不得自己今天从来没有出现过。
宫九默默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面色如常地转身,头也不回地道:
“去,查一查那个人。”
根本无需多问,明眼人都知道世子爷指的是谁。
果然……这是被迁怒了吧。
“是!”
俗话说得好,死贫道不死道友,毫无同情心的二号当即抱拳领命。
*
身为与皇室血脉相连的王侯世家,太平王自然在京城也拥有恢宏富丽的府邸。
然而,无诏不得入京是铁律。
为免引动皇帝猜疑,也为了堵住那些时刻盯着宗室动向的御史言官之口,宫九以往入京,总是轻装简从,如影子般悄然而来,又无声而去。
但这次有些不同。
身边多了一个灼华,他便不愿再像以前那般将就。
所幸,许是念及他先前为内帑着实赚进了一大笔银钱之功,又或许是对这位向来醉心武学、不涉政务的表弟的信任,皇帝竟格外开恩,对他上奏请求入京的折子,朱笔一挥,大方地准了。
但为免节外生枝,选择低调的宫九并未如往常那般策马而行。
而是在灼华略显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利落地掀开车帘,随即身形一转,竟也跟着踏入了车厢,自然而然地在她对面的锦垫上坐了下来。
车厢内光线柔和而昏暗,湖绿色的绸缎门帘沉沉垂落,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
只有偶尔被风掀起一角时,才有碎金般的阳光倏忽掠过,在眼底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暖意。
京城的道路修的极为平整,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颠簸,灼华却有点坐立难安——只因对面那个男人正毫不避讳地、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这真的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师兄吗?
变化也太大了吧!
她记忆里的宫九,初识时两人身高相差无几,那时他便是个目中无人、惯用眼白瞧人的富贵公子哥儿。
待两人都抽条儿似的长开一些,他比她高出小半个头,每每撞见她装病耍赖、不肯好好练剑时,他总是从鼻腔里逸出一声轻哼,下颌微抬,那份毫不掩饰的鄙视便精准地砸在她身上。
当然,他并非独独瞧不起她一人。
灼华甚至怀疑,若非打不过,宫九怕是连她老爹吴明,也不太放在眼里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万事万物皆不入心的冷漠男人,不知怎的,忽然就……变成了眼前这副粘人模样?
灼华抿唇不语,干脆扭过头,伸手撩开一侧的窗帘,佯装专注地望向窗外。
逃避虽然可耻,但也是真的有用......才怪!
遭到忽视的男人显然十分不满她的分心。
灼华正凝神细辨一个路人裙摆上繁复的刺绣纹样,忽然,一双手臂极具存在感地从她腋下穿过,紧接着腰间一紧,天旋地转间,她已被整个儿抱了起来,旋即落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里——面对面地,坐在了宫九的腿上。
近在咫尺。
彼此呼吸清晰可闻,她惊得险些跳起来,心跳更是快得像是要撞破胸腔。
灼华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敢与那双浅棕色的深邃眼眸对视,唇瓣轻轻嚅嗫着,声音细若蚊蚋:“师兄……”
话未说完,便被宫九截断。
他一手稳稳扶在她腰后,另一只手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垂落的一缕发丝,语调平缓,状似不在意地问道:
“为什么突然要来京城?”
当然是为了躲你了!
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在她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却还是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灼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借用了当初应付陆小凤的同一套说辞。
“听说西门剑神与白云城城主约战紫禁之巅,这般百年难遇的盛事,我自然想亲眼瞧一瞧。”
这话倒也不算全然说谎。
她曾有幸见识过西门吹雪那孤绝凌厉的剑法,后又机缘巧合,遇见那位凭借自创剑法‘天外飞仙’位列武林巅峰的白云城主,心中难免对这两位绝顶剑客的碰撞生出好奇与期待。
宫九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
“玥儿何时对这些打打杀杀如此上心了?我记得从前,光是叫你清晨起来练剑,你都总要赖在榻上不肯起呢。”
没料到他竟在此刻翻起旧账,灼华一时忘了方才的羞窘,下意识挺直了背脊想要反驳:
“哪有赖床!人家那是……那是真的没睡醒嘛……”
“好,好,”宫九从善如流地接话,眼底掠过一丝纵容的笑意,“都怪师兄,是我不该扰我们玥儿的好梦。”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仿若随口问道:“不过那两人的对决,倒也确实值得一看。听闻京城为此已开了盘口,赌输赢赌得热闹……玥儿更看好谁?”
更看好谁?
这倒真是个好问题。
灼华轻轻蹙起了眉,忍不住掰着手指认真思索起来:“我看两人剑法修为都十分不俗,想必应在伯仲之间,胜负之数实在难料……”
咦?
宫九眸光微凝。
他与灼华一同见过西门吹雪出剑是不假,可她为何能如此笃定地判断叶孤城与之在“伯仲之间”?
除非……
“玥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那双浅棕色的眼眸锁住她,“你见过叶孤城?”
“是呀,”灼华浑然未觉他语气中细微的变化,点点头,答得一派坦然,“之前来京城的路上,恰好与叶城主同行,便一起结伴入京了。”
宫九环在她腰后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之前住在你对面的那位‘朋友’,便是他?”
“是……虽然未曾亲眼见他出剑,但我能感觉到,他定然极强。”
灼华点了点头,提及叶孤城时,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纯粹的欣赏。
宫九:“……”
他看着怀中小姑娘提及另一个男人时,那自然流露的、毫无杂质的赞许神情,后槽牙不着痕迹地紧了一下。
好不容易才让一个温润如玉的花满楼淡出视线,这才不过月余,怎地凭空又冒出来一个叶孤城?
据他所知,那位白云城主性情冷傲,绝非什么乐于助人、与人同行的热心肠。
所谓“恰巧结伴入京”,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合常理。
他的漂亮小姑娘……究竟还要在外面招惹多少人?
即便自信如宫九,此刻心头也不由漫上一阵无力。他仿佛骤然卸了力气,整个人颓然地向前倾靠,将额头抵在灼华单薄的肩上,脸颊深深埋进她带着淡香的颈窝发间。
半晌。
男人闷着声音,含混不清地低喃,那语调里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委屈:
“玥儿……就不能只看着师兄一个人么?”
灼华:“………”
颈侧传来滚烫的、带着些许潮湿的吐息,像羽毛轻轻搔过,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她浑身一僵,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手脚顿时不知该往哪里放。
记忆里那个高傲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兄,和眼前这个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近乎耍赖般在她颈窝里寻求慰藉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师兄他……真的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