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天气便明显地转凉了。
天色阴沉,云层低垂。
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挟着湿意灌入书房,吹得案几上摊开的公文纸页哗啦作响。
宫九信手将一方青玉镇纸压在上头,目光微转,落向静立右侧的暗卫二号。
“世子,属下已查明,此前与吴小姐同住一间客栈的那位‘朋友’,正是白云城城主叶孤城......二人确是一路结伴入京。”
二号垂首禀报,头压得很低,他略一停顿,斟酌着又补上一句,“不过据那客栈伙计所言,二人虽是同行,但行为举止并无亲近之态,想必……只是途中偶遇,顺路罢了。”
“知道了。”
宫九淡淡应了一声,面上看不出情绪。
他早先便从灼华口中得知此事,此刻听闻调查结果,并未显露半分意外。
视线重新落回公文上,却察觉属下依旧立在原地,身形紧绷,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迟疑。
“有事就说。”宫九头也未抬,语气平淡。
二号深吸一口气,这才继续:“属下探查时,正逢那位叶城主出门,一时好奇便跟了一段。”他语速放缓,“叶城主……去了百花楼。”
“百花楼?”
这倒是个有些意外的消息。
宫九从鼻腔里逸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他倒是好兴致。”
这名字一听便知是风月场所,大战在即,没想到这位名动天下的剑仙竟有闲情逸致流连于此。
“然后呢?”宫九追问。
他了解自己的属下,若非另有发现,绝不会因叶孤城逛个窑子便如此吞吞吐吐。
果不其然。
二号接下来便正色道:“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叶城主在百花楼的走廊上,与一名中年男子错身而过时,曾停下交谈了几句,虽很快分开,但……”他顿了顿,“那人面白无须,眼神阴鸷,属下远远瞧着,觉得……十分眼熟。”
宫九闻言,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地投向二号。
他深知对方行事谨慎,若无几分把握,绝不会妄言。
“在哪里见过?”
“像是南王身边的近侍。”
二号答得肯定,随即猜测道,“不过......那位叶城主的根基在南海飞仙岛,与南王封地相邻,有些往来……也属正常......见面打个招呼,也并不奇怪。”
“只怕,没那么简单。”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得敲着案桌边缘,宫九缓缓摇头,眸中已是一片沉凝。
他初闻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约战紫禁之巅时,并未深思,只当是两位绝顶剑客的巅峰对决。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虽同以剑法闻名,本质却大不相同。那西门吹雪是心无旁骛的剑痴,叶孤城却不仅仅只是一名剑客,他更是雄踞一方的白云城主。”宫九声音低沉,修长的指骨轻叩桌面,道:“比武......可是会死人的。”
一个执掌偌大基业、身系一城安危的城主,当真会仅仅为了印证剑道,便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地么?
如今忽然牵扯出南王府,事情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呵,还真是有意思。”
窗外雨声渐沥,凉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在宫九脸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他静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去查,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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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
《易经》以“九”为阳数,九月九日,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谓“重阳”。
此时正值秋收,古人在这个五谷丰登的时节祭天祭祖,感恩祈福。
时至今日,京城百姓仍延续着登高望远的传统,祈求平安长寿。
京城郊外,一处御赐的温泉山庄。
尽管主人不常莅临,庄内依旧有仆役日夜精心打理,处处洁净如新。
秋光正好,天高云淡。
灼华泡在山顶的一处温泉池中。
池水氤氲着热气,驱散了秋日的微寒。
头顶是座搭建精巧的四角凉亭,四周以屏风与轻纱围帐挡风,唯有一面全然敞开,正对着满山遍野、如火焰般燃烧的枫林。
热烈的红色层层浸染,顺着山势起伏,仿佛为整座山峦披上了一袭华美的锦袍。
微风过处,枫叶簌簌,偶有几片挣脱枝头,翩跹而下,落入蒸腾的水汽之中。
历经几世。
虽然灼华也念了不少书,像“枫叶醉红秋色里,两三行雁夕阳中”“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这样的诗句也背下不少,但见到眼前这般美景,她依旧只能发出平平无奇、却又相当满足的喟叹:
“哇,好美!”
靠在光滑的池壁边,温热的水流漫过肩头,目光穿过缭绕的雾气,落在那一片绚烂之上,只觉得连呼吸都带着松快与惬意。
远处树影下,歌女怀抱琵琶,声线哀婉清越,如泣如诉:
“……啼相忆,泪如漏刻水,昼夜流不息......”
灼华斜倚在池畔锦垫上,端起手边的琉璃盏,抿了一口清甜的果子露,又拈起一块雪白的牛乳糖含进唇间。糖块在舌尖缓缓化开,浓郁的奶香与那哀戚的曲调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这曲子唱的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爱而不得——书生与村女相恋,却因门第之别劳燕分飞,书生最终相思成疾,郁郁而终。送葬队伍行至女子家门前,闻讯的女子毅然决然选择了殉情,以求同冢而眠。
这般情节在市井传说中本不稀奇,唯独那棺木应声而开的结局,平添了几分宿命般的诡谲与凄艳。
灼华正随着歌声在脑中勾勒着种种可能,一阵微风拂过,枝头几片红枫翩然旋落,宛如一只只燃烧的蝴蝶,在空中划出缱绻的弧线。一片恰好落在她莹润的肩头,她信手拈起,对着光细细端详。
那叶片脉络分明,朱红与金橙交织,倒像一幅精心绘就的舆图。
一旁侍立的侍女见她含着糖块,腮帮子微微鼓起,专注凝望枫叶的模样,心中不由暗叹:世子爷的眼光果然独到,这般容貌昳丽、心性质纯的姑娘,当真是世间难寻。见山风渐劲,池边纱幔翻飞,便轻声劝道:
“姑娘,起风了,若是再泡下去,只怕寒气入体。不如起身罢?”
灼华向来听得进劝,从善如流地起身,任由侍女用柔软的长巾为她拭干水珠,换上早已备好的干净衣裙。
收拾停当,她便沿着蜿蜒的石板小径准备下山,不料刚转过一个弯,便迎面撞见了正拾级而上来接她的宫九。
曲折的石阶小路在如霞似火的枫林中蜿蜒,风过处,红叶沙沙,如诉如慕。
宫九就立于那一片灼灼红云之下,一身玄色交领大袖深衣,襟边以朱砂色滚边,庄重中透出凛冽;头覆同色纱帽,隐约可见其下清绝的轮廓。
下裳则是纁色裙摆,其上以精湛织工艺绣出山、华虫、宗彝、火、粉米、藻、黼七章纹饰,古朴繁复,华彩内蕴。
这一身装扮,将礼制的庄重与世家的贵气融合得恰到好处,华丽至极,却不显半分俗艳。
灼华一时竟看得怔住。
当真是龙章凤姿,世无其双;行止从容,自带端严。
宫九抬眸望来,纱帽下的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并未言语,只是朝她伸出手。
那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在漫天红叶的映衬下,仿佛也染上了一抹暖意。
灰喜鹊在枝头“呱呱”啼鸣声中,灼华的目光流连在宫九腰间那抹朱红色的腰带上,指尖不由自主地勾上了那精致的织金纹样。玄色朝服衬得那抹红格外醒目,如同雪地里的一簇火苗。
“这就是你的朝服吗?真好看。”她轻声赞叹,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感受着布料下紧实的腰线。
感受到腰间的力道,宫九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经过千锤百炼的胸肌和腰腹线条,在朝服妥帖的剪裁下显得更加轮廓分明。
他原本计划与心爱的小姑娘同游山庄,共沐温泉,却因皇帝临时召见不得不整装入宫。
比起应付那位心思深沉的堂兄,与爱人相伴实在是惬意得多——不过此刻,看着她盯着自己两眼发亮的模样,他又觉得这一趟奔波倒也值得。
“……朝服不长这样。”
宫九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心猿意马的沙哑。他伸手,温热的大掌覆上她仍在把玩腰带的小手,粗粝的指节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留下浅浅的印痕。四目相对,他望进她清澈的眼底,“……玥儿若是喜欢,世子妃的冕服,与这一套正好相配。”
灼华眨了眨眼,“师兄这是在求婚吗?”
“是!”宫九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得道,他目光灼灼,不容她有半分闪躲,“玥儿愿意嫁吗?”
这样炽热而直白的告白,让人无从抗拒。
不知什么时候起,灼华渐渐习惯了这般热情似火的宫九。
这样的师兄,真是可爱得紧呢!
她眉眼弯成新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双手捧住他的脸颊,踮起脚尖,将一个轻柔的吻印上他的唇。
那轻飘飘的、温软的触感,如同一片羽毛拂过宫九的心尖。
他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下一刻,他腾出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扣住她的后脑,将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加深成了缠绵的掠夺。
枫叶在他们周围翩然飘落,宛如一场无声的红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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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太平王世子(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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