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
陆小凤站在京城最高的一处房檐上,望着远处紫禁城的方向,眉头紧锁。
他惯常挂在唇边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挥之不去的凝重。
这场牵动整个江湖的决战,终究还是如期而至,只是……空气中弥漫的狂热,早已掩盖了这场对决本应有的纯粹。
围绕着胜负开设的赌局,早已不再是独属江湖人的游戏。
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场对决,背后牵扯的,是足以撼动京城根基的巨额金银。
“你也感觉到了,是不是?”花满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温和的语调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虽目不能视,却比许多人看得更清楚。
“何止是感觉到......”陆小凤没有回头。
苦笑一声,抬手揉了揉自己那两撇修整得如同眉毛的小胡子:“现在这局面,就像一锅烧滚的油,只等那一点火星落下。”他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晚风,“你可知道,如今那盘口里堆着的银子,怕是能把整座京城都买下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江湖人、富商巨贾、甚至……不少朝堂大员,都深陷其中。这个时候,谁要是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试图阻止这场对决……”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涩然,“如今只怕是皇帝老子亲自下场,也休想全身而退。”
这早已不是一场简单的比武切磋。
这是一场以整个京城为舞台,以两位绝顶剑客的性命为筹码,裹挟了无数人**与身家的、疯狂而危险的盛宴。
月华如练,倾泻在紫禁之巅的琉璃瓦上。
两道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交错,剑光如龙,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刺目的星火,金属交击的锐响撕裂了夜的寂静。
他们的速度快得只剩残影,寻常高手根本难以捕捉具体的招式,唯有刀刃相接时那瞬息间的凝滞,以及随之荡开、震得人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的磅礴气劲,才能让围观者勉强窥见这场对决的惊心动魄。
西门吹雪的白衣在月下更显清寂,他的剑一如既往的快、准、狠,带着一种摒弃了一切杂念的纯粹杀意。叶孤城的剑法则缥缈灵动,变幻莫测,确实堪称绝世。
然而,数十招过后,西门吹雪那双冰封般的眼眸中,疑虑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不对。
剑法是高明的,内力是深厚的,甚至那孤高的气韵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还是缺少了些什么。
那传说中惊才绝艳、如青天白云无瑕无垢的“天外飞仙”,至今未曾出现。
对方的剑招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少了一份属于叶孤城独有的、睥睨天下的剑意。
又是一次雷霆万钧的交锋,两柄剑刃狠狠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借着这次近距离的接触,西门吹雪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神深处一闪而逝的虚浮与勉强。
“你的天外飞仙呢?”
西门吹雪骤然收剑后撤,冷冷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传入在场每一个内力精湛者的耳中。
月光下,与他交手的那人身上已是剑伤累累,尤其是胸前一道狰狞的伤口,几乎将他劈成两半,鲜血浸透了洁白如雪的衣衫,看上去触目惊心。
望着这个血人,西门吹雪心中最后一丝耐心彻底耗尽。
他的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对方眼底,带着不容置疑的凛冽与笃定:
“你,不是叶孤城。”
一语既出,满场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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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前。
华灯初上,京城最负盛名的望月楼雅间内,宫九正慢条斯理地为灼华布菜。
雕花木窗外是熙攘街市,与即将到来的紧张形成了微妙对比。
“慢些吃,”见灼华因挂念着紫禁之巅的决战而有些食不知味,宫九将一筷鲜嫩的鲈鱼脍放入她碗中,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晚上的精彩之处未必在两人之间。”
“不在两人?那在什么?”灼华蹙眉,心中隐隐不安。
她总觉得宫九话中有话,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却偏要她自己去猜。
宫九抬眼望她,眸色深不见底:“人心、权谋、**……哪一样不比剑光更精彩?”
“你总爱说这些玄之又玄的话,”灼华撇了撇嘴,放下筷子,“我只想看看叶孤城与西门吹雪,谁的剑更厉害。”
“......剑招高低未必是今晚的重点。”宫九轻笑,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
灼华心中一动,忍不住低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宫九却不答,只将一杯温茶推到她面前。
灼华:“......”
哼,这人居然还跟她卖关子!
灼华翻了个白眼,对上宫九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平静与了然,让她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会是什么呢?
灼华暗自思索。
饭后,一名身着内侍服饰、低眉顺眼的太监悄然引路,带着他们二人以及两名气息收敛的暗卫,踏入了夜色中寂静而空旷的皇城。
高大的宫墙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脚下的青石板路回荡着细微的脚步声,四周只有风声穿过殿宇檐角的呜咽。
灼华望着眼前在夜色中更显巍峨肃穆的庞大宫殿群,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们不是要去看比剑的吗?”她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宫九的衣袖。
宫九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声音低沉而带着安抚的力量:“比剑是幌,弑君是真。”
“弑君?!”灼华心头一跳,几乎失声。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宫九,“你是说……叶孤城他……怎么可能?”
“嘘,”宫九将她拉近,声音几不可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等你就知道了。”
四人隐匿在御书房外一片精心选定的黑暗偏殿,借着一根巨大梁柱和层层帷幕的遮蔽,将书房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年轻的皇帝正伏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前,专注于手中的奏章,偶尔提笔批阅。
有宫女悄无声息地上前,修剪着跳跃的烛芯,奉上温热的香茗,一切看似平静如常。
时间在沉默的等待中悄然流逝。
突然,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毫无预兆地突破了外围的警戒,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掠入御书房。
那人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剑气森然,正是本该在紫禁之巅与西门吹雪对决的叶孤城!
电光火石之间,甚至不容人惊呼,一道璀璨如流星般的剑光已然亮起,精准而狠戾地刺穿了皇帝的胸膛。
灼华浑身一颤,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惊叫出声。
还未从这惊天巨变中回过神,另一道身影又趁着夜色掩护,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御书房。
“他……他是谁?”灼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那人的容貌,为何会与刚刚倒下的皇帝如此相似?
原来所谓的‘紫禁之巅’当真不过是为了刺杀皇帝而刻意准备的借口......
和震惊的灼华不同,宫九的目光冷静地注视着御书房内正在迅速发生的“移花接木”,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你……早就知道?”灼华颤声问道。
宫九微微颔首,目光仍锁定在御书房内:“叶孤城与南王世子合谋,欲行李代桃僵之计。”
“那紫禁之巅……”
“不过是调虎离山,引开众人耳目罢了。”
灼华心头一片冰凉。
她原以为这是一场剑客之间的巅峰对决,却不料背后竟是如此肮脏的权谋与背叛。
*
然而,只要是阴谋就注定会败露。
差别不过是早晚罢了。
只是眼下两人的运气就格外地差!
御书房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南王世子也还未来得及将皇帝的尸身藏起,两人便暴露在无数火把与兵刃的寒光之下。
叶孤城如同被困的孤鹤,纵使剑法通神,也难敌这早有预谋的天罗地网。
禁军高手、大内侍卫,乃至闻讯赶来的江湖人,将他层层围困在冰冷的宫墙之间,水泄不通。
他持剑立于包围圈中心,气息微乱,眼神却依旧孤高,仿佛周遭的千军万马不过是背景的尘埃。
眼见事情败露,在无数道或愤怒、或惊惧、或贪婪的目光注视下,叶孤城承认了与南王府策划的一切。
弑君,篡位,李代桃僵……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末了,他抬眸,越过重重人影,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一身寂寥的白衣剑客。
“我只求,”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清晰,“与西门吹雪,完成最后一战。”
此话一出,周遭的喧嚣诡异地沉寂下去。
西门吹雪越众而出,无人阻拦。
他的眼神依旧冰冷,那些政治和权谋于他并无太大兴趣,唯有在看向叶孤城时,才掠过一丝极淡的、遇到真正对手的郑重。
没有多余的言语,剑已出鞘。
这一战,不再是紫禁之巅的荣耀之争,而是两位绝顶剑客在命运终局前的倾力一舞。
他们都将竭尽全力,将所有对剑道的理解、所有的生命力量,都灌注于此役。
最终,决定胜负的一剑,如同宿命的交汇。
西门吹雪的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精准地刺入了叶孤城的胸膛,利刃穿透身体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惊心。而就在同一瞬间,叶孤城的剑也已递至西门吹雪的咽喉前。
灼华几乎以为那冰冷的剑锋下一刻就要划破对手的喉咙,完成这惨烈的同归于尽。
然而,没有。
叶孤城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偏。仅仅是这一两寸的偏差,剑尖擦着西门吹雪的颈侧掠过,只削断了几缕被剑气激起的发丝。
这一点微小的差别,便是生与死的天堑。
叶孤城身体一震,长剑脱手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低头看了一眼没入胸膛的剑,又缓缓抬起眼,望向近在咫尺的西门吹雪。
没有怨恨,没有不甘,那双总是盛着孤寂与骄傲的眸子里,此刻竟是一片近乎解脱的平静。
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的欢乐,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野心与算计,都将在这一刻彻底终结。
唯独……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画面——那盏被他刻意遗留在客栈房间内的、造型拙朴可爱的玉兔灯,暖黄的灯光,似乎还在记忆深处微微摇曳。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最后一次相触,复杂难言。
随即,叶孤城的身躯缓缓向后倒去,白衣在夜色中绽开。
藏在黑暗中的灼华几乎要惊叫出声,幸好宫九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更紧地揽入怀中,隔绝了那瞬间弥漫开来的血腥气。
她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颓然倒地,烛光映照下,那身雪白的衣衫迅速被暗红浸染。
圆月的光芒仿佛骤然暗淡,漫天的繁星也失去了色彩。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了东方天际刚刚升起、撕破深沉夜幕的……第一缕熹微的晨光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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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太平王世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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