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庄严肃穆。
红墙黄瓦、朱楹金扉,在初阳的照耀下金碧辉煌。
丞相身着繁复厚重的绛紫朝服,巍然立于御座之侧。
他展开手中以明黄织锦云纹为面的诏书,嗓音沉厚,面朝百官朗声宣读:
“......咨尔皇侄宫九,英姿天纵,睿智神武......昔平南藩之乱,定社稷之危,厥功至伟,朝野共睹……。”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者心知,先皇被刺身亡已成定局,为了稳住局面,他不得不暂时秘而不宣。好在,谋划叛乱的南王及其党羽已经伏诛,如今,尽快拥立新王是最稳妥的办法,而恰巧身在京城的宫九,此刻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丞相不愿深思,这位世子为何会正好在此时离藩入京,早已须发皆白的他深知——有的时候难得糊涂。
“......今朕倦勤,禅位于太平王世子,俾承大统。布告天下......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自有内侍恭敬接过。
随后,丞相又请出册封皇后的宝册,
“咨尔吴玥……太平王世子之正妃,毓质淑德,温婉贤明,懿范端方......兹承慈谕,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表率六宫,共承宗庙之祀,同享太平之福!”
不知自己何时莫名其妙成了世子妃,如今更是一步登天,灼华身着深青袆衣与五彩翚翟纹,凤冠垂下的珠络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而轻轻摇曳。
对于宫九被拥立为新皇的局面她太多讶异,至于自己......好吧,她同样有所猜测。
毕竟,就她那个无利不起早的老爹,若是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是绝不会轻易出手相助的。
那日她见到大师兄,就隐约意识到,他们或许在下一盘大棋。
事实果然如此。
国舅——这几乎已经是一个不出仕的普通人,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了。
接过丞相手中的凤印,灼华用眼神偷瞄身边的宫九,如今的新帝,立于丹陛之上。
他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在庄重的礼服上昭示着无上的权威,头戴白玉冠冕,珠帘垂坠,半掩其容,唯有那目光透过间隙,沉静地扫过脚下匍匐的众生。
男人看上去没什么表情,但灼华猜测,他应该是开心的吧,毕竟天下在手,大权在握。
脚下是漫长的汉白玉御道台阶,光洁如镜,倒映着两侧森然肃立的仪仗与依序跪伏的百官身影。
当丞相引领群臣,高呼“跪——拜——”之时,那由文武百官组成的色彩潮水,便以额触地,层层涌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宫九的目光缓缓扫过脚下黑压压的人群,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反而是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微微抬手,缓声道:
“平身。”
他略微侧过头,目光越过那十二旒白玉珠,与灼华短暂交汇。
那一瞬,他眼底深处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许,不着痕迹地冲身旁矮了一个头的娇小女人眨眨眼,像是在说‘别担心,一切有我。’
灼华深吸一口气,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指尖微动,回握住了一直等待着她的那只大手。
阳光透过高窗,照射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金光。
历经三世。
她竟真的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
坤宁宫。
重檐庑殿顶的黄色琉璃瓦,在浓稠的夜色中静静蛰伏,只余下模糊而威严的轮廓。
与之相反,东暖阁内却灯火通明,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也照亮了一室奢华陈设。
“嘶——”
华美沉重、缀满珠翠的凤冠被宫女小心翼翼地取下,灼华伸手按上被扯得生疼的太阳穴,总算松快不少。
繁复高耸的发髻被解开,额前碎发柔软地垂落,白日里因精致浓妆而显得格外凌厉的凤眼,此刻也重新恢复了原本清澈圆润的杏眼模样。
“娘娘今日辛苦了,奴婢替您揉一揉吧。”身后传来温和熟悉的声音。
这是宫女红芙,昔日太平王府中便贴身伺候灼华的旧人,如今随她入宫,自然成了这坤宁宫的首席大宫女。
她手法熟稔地替灼华按摩着头皮,力道不轻不重,舒服得灼华忍不住闭上眼,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小猫似的、满足的轻哼。
白日里的登基大典与册封典礼,过程冗长而艰辛。
灼华顶着那足有数斤重的头饰,身着里外叠加、足有十层之多的厚重礼服,在庄严肃穆的乐声中,无数次地三跪九叩,早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恨不得倒头就睡。
“去铺床吧,我困了。”梳洗完毕,换上柔软寝衣的灼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一旁侍立的另一名宫女闻言,却面露迟疑:“娘娘,奉天殿的国宴还未结束……不等皇上了吗?”
灼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脸上因疲惫而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名宫女。
甚至眼神都谈不上严厉,可那沉默的注视却让那宫女莫名心慌气短,腿一软便“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娘娘饶命……奴婢、奴婢多嘴了……”
灼华:“……”
好端端的,这是突然在搞什么?
她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娘娘饿了吧,可要传些膳食?”好在红芙适时上前,柔声打破了这略显沉闷的气氛。
灼华无声地摇了摇头,她现在只想倒在松软的枕头上,裹着暖烘烘的被子,好好睡上一觉。
红芙会意,先是将一盏一直温着的冰糖燕窝轻轻递到她手边:“娘娘忙碌一天,都没怎么进食,多少用一些垫垫,免得夜里胃不舒服。”见她接了,这才转身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道:“没听见娘娘的吩咐吗?还不快去将床铺整理妥当。”
“是、是!奴婢这就去!”那宫女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匆匆退了下去。
实际上,灼华完全没有立威或责备的意思,她只是单纯疲惫到连说话的**都没有。
然而,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当她收敛了平日的笑意,面无表情地沉默不语时,那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疏离与沉静,竟与宫九有着惊人的神似。
她端着那盏温热的燕窝,起身踱步至半开的菱花格窗前。
一股凛冽清新的寒气迎面扑来,温热的吐息在接触到冷空气的瞬间,化作一团氤氲的白雾。
殿外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似乎隐匿了去,仿佛时间的流逝也随之变得缓慢、粘稠。
借着宫灯朦胧的光晕,她看见细碎莹白的雪沫,正从墨黑的天幕中无声飘落,悄然为殿宇前的台基、远处的枯枝,覆上了一层极淡极薄的银纱。
灼华伸出一只手探出窗外,轻声自语:
“下雪了。”
一片冰凉的雪花恰好落在温热的掌心,瞬间化作一点微湿的凉意。
景朔元年。
瑞雪纷飞落帝宫,红墙金瓦映琼绒。
*
许是困极。
灼华这一觉睡得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半夜忽然惊醒,灼华迷迷糊糊地睁眼,视线勉强在黑夜中聚焦,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胸前衣襟大敞,腰带更是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一个沉甸甸的脑袋埋在她胸口,吃得啧啧作响,显然这伏在她身上的黑影正是吵醒她的元凶。
“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灼华大吃一惊,慌忙中捧起男人英俊的脸庞,含糊不清地问道。
宫九没有半点抵抗,顺从地凑上前来亲她,闷闷的声音从两人唇瓣相贴的部位传来,“我只是......想你了。”
呵。
是想她的身子吧?
灼华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
不过.......她也并没有真的拒绝,如毕竟嫁都嫁了,还有什么好矜持的。
她反手圈住他的脖颈主动加深了这个吻,听着男人喉咙里发出愉悦的低哼,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描绘过他英俊的眉眼,轻如羽毛的吻随即落在宫九紧绷的下颚和滚动的喉结上。
“玥玥,我的宝贝。”
宫九再次把脸重新埋入灼华胸口,身下的人反射性地拽住他的头发,力道不是很大,他发出一声愉悦的喟叹,这下倒好,反而燥的灼华满脸通红。
“等等,”她坚持不懈地试图打断,终于问出她一直好奇的问题:“师兄,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灼华偶尔会觉得宫九的感情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怀疑的同时,她却又能肯定,男人眼底对她的那份专注和炙热执念又都无比真实。
就像一条永远平静的小溪,猛然某一天,不知不觉变成了漫天的海啸。
她至今没有一点实感。
宫九忙里偷闲抬起头来:“我也不知道。”
“唔,玥儿总是这么讨人喜欢,我只知道......想要把你藏起来,不想让别人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也不想让任何人分走你的注意力,想要你...只看我。”
“拜托!你在说什么傻话,”灼华忍不住伸手去拽他的耳朵,“你以为我是金子吗?人人都要喜欢我?”
宫九没有躲,反倒是闭着眼享受起了心爱的小姑娘带给他的一切,无论是疼痛还是愉悦,他都是仰着头一副予求予夺的模样,唯有紧绷而滚烫的身躯昭示了他的虎狼之心。
“你哪里都好,从小就长得漂亮乖巧,笑起来好看,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就连偷懒装哭的样子也可爱极了,”宫九把脸埋进灼华的颈间,一边伸手褪下她的衣服,嘴里还不忘给她灌**汤:“玥儿,你也疼疼我嘛!师兄爱死你了。”
她何曾见过这样撒娇的宫九!
敌人来势汹汹,灼华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静谧的空间里,只剩下吞咽不及的吸啜声、水声,伴随着滚烫的吐息,灼华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
厚实的帷幔将床榻遮挡地严严实实,只能模糊望见外间影影绰绰的烛光,黑暗放大了一切感官,两道起伏的阴影在墙壁上交织出独一无二的画面。
*
早就皱成一团的衣物顺着玲珑有致的曲线滑落,灼华沿着台阶,缓缓没入浴池中。
尽管门窗紧闭,她依旧在冷空气的包围下抖了抖,宫九很快贴了过来。
他浑身滚烫,显然方才短暂的亲昵并不足以满足他,只是未免吓着他的小姑娘,他只好暂时按捺住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那股急躁。
“很冷吗?”
宫九搂住钻进他怀里的灼华,大掌拂过她牛乳般白嫩滑腻的肌肤,温润的触感叫人忍不住心猿意马。
“凉飕飕的。”灼华吸了吸鼻子。
她靠着宫九的胸口,任由垂落的发丝被摇曳的水波濡湿,“......下雪了呢,都说下雪没有化雪冷,只怕明天会更冷。”
宫九抱着怀里的软玉温香,只觉得胸腔仿佛被幸福填满,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只觉得自己的小姑娘哪里都漂亮极了。
“你要乖乖的,既然下雪了就别到处乱跑,也别总想着玩雪......”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灼华不满地用手指点了点男人的胸膛,见他垂眸看来,明亮的眼睛立刻弯成月牙:“话说,师兄你身上好暖啊,有你在我身边的话,就不会觉得冷了,对了师兄,我唔......”
撒娇的话语被倾覆而来的吻吞没,后脑勺被大掌按了个结实,完全不给任何后退的余地,唇齿再次被撬开,狂风暴雨般侵入其中,阵地再度失守。
“别哭。”再次分开时,宫九伸手捻去灼华眼角的泪水,“现在距离天亮还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天、天亮?
灼华伏在男人的肩头止不住地喘息:“什、什么意思?”
宫九没有回答。
下一瞬,身体便被再次被粗粝的手指和温柔的唇舌强行掌控。
“不、不要了。”
眼睛湿漉漉地小姑娘浑身颤抖,手臂无力地垂落。
带着哭腔祈求道:“师兄,已经够了,放过我吧......宫九,呀......”
......
水声又猛又急。
灼华彻底倒在宫九怀里。
红烛对长夜,锦瑟歌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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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朔三年,春。
初掌凤印的灼华斗志昂扬。
——宫斗。
这是何其令人热血沸腾的两个字。
其源头,还要从她入主中宫的第二年说起。
新皇登基,宫九以雷霆手段迅速稳定了朝局,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朝野上下呈现出一派难得的平和景象。然而,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终是开始涌动。一些原本看似老实巴交的勋贵重臣,便开始逐渐按捺不住。
这日大朝,一道劝诫新帝“广纳后宫,绵延皇嗣,以固国本”的奏疏被呈了上来。
措辞恳切、引经据典。
灼华虽未亲临金銮殿,但消息早已如同长了翅膀,飞快地传入了坤宁宫。
更让她气闷的是,据太监回报,宫九听罢奏请,面上看不出喜怒,既未斥责,也未推拒,甚至可以说是……来者不拒地应承了下来。
“准奏。着内务府与礼部按制办理。”
朝臣们心知帝后情深,对陛下如此爽快颇感诧异,但终究放不下心中的权欲与那“从龙之功”更进一步的可能,纷纷忙不迭地将家中适龄的、才名在外的女儿、侄女,精心装扮后送入紫禁城。
灼华一开始是恼的。
纵使宫九当夜握着她的手保证:“玥儿,选秀不过是安抚朝臣、平衡前朝的手段。朕向你保证,此生绝不负你,亦绝不会碰除你之外的任何一人。”
灼华表面顺从地点了点头,实则内心早已冷笑连连,“果然,这天底下的男人,只有挂在墙上的那天,才会真正老实!”
她甚至已经暗戳戳地开始构思,该如何与那些即将入宫的、环肥燕瘦的“妹妹”们,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宫闱较量。
然而——
一年后,灼华平安诞下嫡长子,陛下大喜,大赦天下。
三年后,灼华于初夏时节,再诞下一对龙凤双胞胎,帝心甚慰,赏赐如流水般涌入坤宁宫。
五年后,灼华又一次被诊出喜脉,并于次年春,生下了活泼健康的小王子。
多年下来,除她外,整个后宫竟无一人诞下皇子。
......
暖阁内,地龙烧得暖融。
灼华刚亲自哄睡了咿呀学语的幼子,一抬头,便看见宫九下朝归来,连朝服都未换,就极其自然地从乳母手中接过裹在明黄襁褓里的幼子,熟练地轻轻拍抚着。
窗外日光正好,落在他低垂的眉眼间,将那平日里冷峻的线条柔化,竟晕开一层近乎……慈爱的光辉?
那一刻。
灼华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这……宫九他,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
景朔三十九年冬,皇后崩。
帝星骤黯,长夜无休。
皇后头七方过,梓宫奉安山陵。
传位于太子,帝舍紫阙,皈依佛前。
法号——‘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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