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震山在滚滚江水中时浮时沉。
周围箭如雨下,身处江中,纵使万震山拼命格挡,却还是于左肩胛、右大腿处各中一箭,好在大腿那一箭未伤到血管,万震山咬牙将箭杆削断,一心拼命划水,想要尽快游出火光映照之处。
然而,他既已被周围战船上的将卒瞧见,又怎么可能叫他轻易逃脱?就见三艘稍小些的车船从船队中分出,不远不近的缀在他身后,也不抛石,只一昧向他射箭,间或朝他的方向抛掷一枚火球,油脂浸泡过的火球遇水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熄灭,漂浮在江水仿佛一盏盏明灯,指引着弓手们将一轮轮箭矢覆盖过去。
万震山实在无法,只能咬牙苦撑,浮浮沉沉间,眼前终于看到了轮廓模糊的江岸,他心中一喜,刚浑身重新充满力气,便觉右臂一痛,却是再中一箭。
而隐隐的喊杀声似也从岸上传来。万震山心中又惊又疑,然而此时此刻,他总不可能再掉头,只能横下心一个劲儿的往岸上游。
好容易到了浅水区,万震山迫不及待的站起来转身,一边向岸边倒退,一边将助他过江的船板再护到身前,左板右剑,护住全身要害,一步一步向岸上退去。
再向前恐有搁浅之患,战船也停止了追杀,只是远远的抛射箭矢,对万震山来说,已是威胁大减。
万震山转过身,踉跄着奔向江岸,前方的喊杀声愈发清晰。而他也终于看清,一个身穿水手衣服的瘦小汉子正与一队官兵在岸上厮杀。
是三师弟戚长发!
他果然也逃到了岸上。
只是岸上怎么也会有官兵?
到底是什么人在设谋对付他们三兄弟?是官府中人?
官府里也有人知晓了连城诀宝藏的秘密?
万震山心乱如麻,却不妨碍他果断转了个弯,借助江堤和夜色的掩护,悄咪咪的潜行。
然而当岸上早早注意到江上的异动时,他这点小心思就全无作用了——没跑上几步,一队官兵就从江堤上翻下,出现在前面。
万震山倒吸一口冷气,只因拦在前面的官兵与之前遭遇的水军完全不同,人虽不多,却个个身披铁甲,而且还是防御最全面、同时也是最重的步人甲,手上的兵刃也多是长枪大斧,或铁鞭骨朵。而且他们那被铁盔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分明都露出浓烈的杀气。
不会错,这是只有杀人如麻的狠人才能拥有的杀气。
这些官兵不是普通的将卒,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精锐老卒。
至于吗?这么大的排场!
万震山刚刚因上岸而产生的一丝喜悦,瞬间消失殆尽。
但他的身后,并没有退路。
事已至此,万震山胸中反而涌出一股狠劲儿,他大喝一声,纵身一跃,剑如长虹!
※ ※ ※ ※ ※ ※ ※
不知何时,黑云散开,明月高悬,清冷的月辉洒向人间,洒在了那些正在互相杀戮的人们身上。
万震山踉跄奔逃!
无论之前有多少小心思,但面对重甲军士的压迫,身负箭伤的万震山也只能向单打独斗的戚师弟靠拢。刚才他奋起余勇,内力全施,才勉强刺穿一个重甲军士的铁甲,同时一掌将另一人击伤。而代价则是左臂被铁枪扎了一个大洞,而这已经是他身法施展到极限的结果,若是再慢上半秒钟,他这小命恐怕真就不保了。
万震山只能逃!
好在三师弟就在不远处,翻上江堤之后,万震山就见到与官兵厮杀在一起的戚长发。
而在此时,万震山也发现了,刚刚那队重甲军卒固然不易对付,但数量并不是很多。如大堤之上,正在围攻三师弟的,还是以那些身穿皮甲、手持单兵的水军将卒为主,只有一队重甲军士在外圈,似是防止他突围逃跑。
而他的“闯入”,也引起了那队重甲军士的注意,当下分出半队,朝他这里压迫而来。万震山暗道“苦也”,一时竟不知是否该继续去寻三师弟汇合。
倒是三师弟,见有半队重甲军士被调离,忽然暴起,他右手长剑,左手持一柄取自官兵的铁锏,双兵齐施,舞得虎虎生风,其人也像一头出笼的猛虎,瞬间就将那些围攻他的水军将卒打得人仰马翻。
那半队重甲军士也立即上前,而戚长发毅然不惧,双手兵刃交换,右锏左剑,扑将上去。
他虽双手执刃,却使得都是剑法。只不过之前,他虽屡次用剑刺中这些重甲军士,但因他们防护太过周全,铁甲太过厚实,哪怕施上内力,刺穿铁甲片后,也至多半寸,勉强可破开里层的锁子甲,划开些许皮肉,却伤不得要害。
如今右手换成铁锏,虽然沉重无锋,但势大力沉,击打在重甲军士身上,虽然表面铁甲未破,但劲力却已穿透,足以造成内伤。
戚长发铁锏发威,顿时将一名重甲军士打翻在地,又挡开两人的双枪攒刺,身体如泥鳅般闯入军阵,再打倒一人,挡下一锤,而后拼着左肩挨上一记铁鞭,将最后一人打倒在地,终于杀出重围。
他头也不回的朝着西南方向而去,而那里,正有一条通向城内的大道。
※ ※ ※ ※ ※ ※ ※
眼见三师弟杀出重围,万震山亦心生希冀,顿时身体一拐,脚下生风,也朝着那个方向而去。一身轻功和剑法更是发挥到了他此生的最高水平,一路谁挡杀谁,连接打倒五六个将卒后,也终于缀到了戚长发的身后。
戚长发似乎已经有些力竭,也可能是被铁鞭打得内伤过重,虽然抢先突围,速度却不及万震山,竟被他渐渐追上。
眼见万震山已超过他,戚长发急道:“大师兄等我一等。”
万震山头也不回,丢了句“师兄先上前探探路。”话音未落,人已扬长而去。
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三师弟那一闪而过的冷笑。
※ ※ ※ ※ ※ ※ ※
眼见活命有望,万震山气力大振,沿着街道全速向前掠去。然正这时,“轰隆隆”的声响从前方传来,整个街道都似因这沉闷的声响而震动。
万震山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本能的压了下速度。
但随即,随着响声渐近,随着两侧屋檐下的灯笼散发出的光晕笼罩过来,万震山彻底失色。
就在他的前面,五个全身都笼罩在甲胄内、就连脸部也覆有铜面的重甲骑士,骑乘五匹同样身披马甲的高头大马,挟着又粗又长、锋利无比的马槊,朝他疾驰而来!
完了!
万震山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转身欲逃,却看见距离自己数丈远的三师弟已经率先做出了这个动作。
狭窄的街道,掉头逃命就很难再有转身抵抗的机会,而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比戚长发这小子跑得更快。
跃到两边。但见街道两边两层高的酒楼大门紧闭,万震山更生绝望。
当面迎击,九死一生,竟成了最好的选择。
万震山悲愤的发出一声怒吼,而后勇敢的朝迎面而来的重甲铁骑冲了上去!
他凌空跃起,格开了前方和左右刺来的三杆骑枪,并趁势飞起一脚,将正中马上的骑将踢下马。
然而,未及他在马背上坐稳,却骇然的发现,在这排五骑后面,还有一排五骑!
森寒的枪头迎面而来!
而这一次,万震山再无半分余力可供躲闪。
“噗嗤!”
那是枪头深深刺入胸膛的声音!
万震山发现自己竟飞了起来!
飞得高高的。
他下意识的向下望去。
他看见长长的街道上,两侧的屋檐上都挂着点亮的灯笼,让这条街道不至于昏暗不见手指。
他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从他的下方急速掠过。
他从那匹刚刚被自己夺下的那匹军马的身侧滑过,趁着那杆捅穿他的马槊无法收回之际,又格档开右边刺来的枪头,左扭右拐,已透过军阵而出!
万震山终于明白过来:这条街道其实早有埋伏。那些点亮的灯笼,并非百姓匆忙间忘记收起,而是特意挂上去,为这些骑兵冲锋提供照明的。
而这其中的异样,却早被戚长发瞧出端倪。
所以他才会在突围时佯装脚力不济,落到他身后。其实不过是让他这个大师兄做一个探路棋子而已。
可恨自己还自以为得计,占了便宜。
“嘭!”
万震山重重摔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嘴里,还有胸膛捅穿的窟窿里喷涌而出!
我,我要死了吗?真,真不甘心啊……
万震山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正这时,他听到那骑兵有军将冷声道:“追!”
众将齐声应喏。而后马蹄轰鸣,万震山只觉得小腿一痛,却是被一匹军马的马蹄踩中。
紧接着,又有数只马蹄踩到了他的身上。万震山痛得想要哀嚎,却因嗓子尽是鲜血而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在剧痛中抽搐,直到视野中最后出现的那只马蹄,那只对准他的脑袋高高落下的马蹄……
※ ※ ※ ※ ※ ※ ※
戚长发踉跄的奔跑在武昌城中的街头小巷。
奔腾的马蹄声已经远去,将卒们的呼喝声更是早就消失不见。
戚长发呼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虽不知道官府为何会突然对他们三个人出手,但底下兵卒的作派,他还是很清楚的。只要没在第一时间被他们缀上,大部分官兵都会慢慢开始“应付公事”,到了搜查阶段更是如此。
所以,接下来,只要他找到一处安全僻静所在,休养一段时间后,就应当无碍了。
这样也好,老大、老二都折了。这天底下还知道宝藏秘密的,又少了两个人,而且还是两个劲敌。这下自己也不必为以后如何避过这两人而绞尽脑汁了。
只是,这些官兵怎么突然发起疯来?难道说官府中也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可按理说,不应该啊?
莫非,莫非师父他真没死?真被那船上的人救了?
不,不对!
若老东西真没死,绝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朝廷和官府。
那官府又是怎么知道的……
戚长发一边暗自调息,一边思考事情起因。忽然,他止住了脚步。
只见小巷的尽头,十几步开外,一个身穿白衣、面带黄金修罗面具的女子静静的站在那里。
戚长发呼吸顿时为之一滞。
既是因为她的来者不善,更是因为她的风姿绝代。
这样说好像有些无稽,而戚长发自己其实也感到有些无稽——漫漫长夜,自己好容易摆脱了追兵,刚以为已经初步安全了,却没想到又被一个白衣带面具的女子堵住,哪怕是一个白痴身处此情此景,也会凛然生惧,满脑子里面想得应该是此人是谁?武功如何?该如何突围?是否要与之周旋拖延一下时间,等等“至关重要”的问题,而不是有闲心去感受这位女子的风姿如何出众?面具下的容颜是否倾国倾城?
然而,这般无稽的事情却还是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只能说,这位白衣女子实在是太美了。即使没有露出容颜,即使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就让人心旷神怡,熏然欲醉而不自知了。
白衣飘飘,丝带翩飞,月光之下,女子清冷如霜,若没有寻张凶恶的面具,戚长发恐怕真以为遇到了到人间一游、将要返回月宫的嫦娥仙子。
甚至她所佩戴的那张塑绘三头阿修罗样貌的黄金面具,虽与其风华气韵截然不搭,却又格外有一种充满矛盾、撕裂感的美丽。
戚长发摇了摇头,他没有从这个女子身上感受到杀气或敌意,也看不出其武功深浅,但只是这令人陷入而不自知的美丽,就足以令他生出百般戒备。
他缓缓摆出出剑的姿势,而后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杀你的人。”
“凭你?”
“凭我。”
“哈哈,看你细皮嫩肉的样子,怕是连只鸡都没杀过吧。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家……”然则话未说完,他就猛得转身,朝身后奔去。
然而只刚走了一步,他就被迫刹住。
却是一个白衣男子,同样面戴一张黄金面具。只不过面具造型似是一只怪鸟。
如果他通晓佛法,或是参加过佛寺周围的庙会集会的话,就能认出来,这是一张塑绘迦楼罗的面具。
白衣男子不急不慢的从小巷的另一处出口现身,眼睛平淡无波,看向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戚长发:“……”
他嘴角轻微一抽,又重新转过身。
“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非要致我师兄弟三人于死地?”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
“不错。”戚长发道:“正所谓死也要死个明白。某不想做个糊涂鬼。”
白衣女子声音依旧淡淡,清冷得仿佛玉石相击:“那就出手吧,只要在我面前三招不败,我就告诉你真相。”
戚长发双瞳猛得一缩,但下一刻,他的气势就全变了。在他的身上,再找不到半点曾经有过的憨厚和老实。如果言达平还活着的话,见到这一幕,必然会大吃一惊——因为只看此时的气场,就知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师弟,武功造诣早已在他之上。
“唰!”“唰!”戚长发甩了几个剑花后,而后弓步横剑身前,正是连城剑法之起手式“苔径临江竹”。
“仙子,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就陡然暴起,却并非直接冲向那白衣女子,而是斜踏巷边墙壁,“蹬蹬蹬”横斜向前,然后凌空再跃,一剑刺向白衣女子胸前。
整个过程,白衣女子一直未动,直到他凌空刺剑,戚长发才看到她轻轻抬了下胳膊。
阔大的衣袖随风起舞,仿佛真的只是漫不经心的一抬,但戚长发委实不敢大意,当即剑势稍缓,随时准备作回剑防守之势。
然而随那衣袖翩飞,他眼前的空气仿佛如石头子投入湖中那样溅起水花那样,似乎也被什么搅动了,而产生了无形的涟漪。
戚长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有这样虚妄的念头,但不及他回神,只听“嗤”的一声响,便觉心口一痛,整个人顿时虚软无力起来。
他本能以剑拄地,呆愣片刻,而后不由自主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却见心口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不过指尖大小的孔洞,而鲜血,正从那里“咕咚”“咕咚”的冒出。
戚长发有太多不解,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三个字——“为什么?”
白衣女子仍矗立不动,只是淡淡道:“你很想知道?”
“是。”戚长发艰难道:“告,告诉我,让,让我做个明白鬼。”
“那若你不明白,又会怎样?会死不瞑目吗?”
这语气温柔至极,与之前的清冷淡然全然不同,充满了悲悯和怜爱。
戚长发竟也不自禁的心头一暖,他强撑着一口气,艰难道:“不错,我,我会死不瞑目。请仙,仙子,发,发慈悲……”
然而,当他这话说完后,一直以来表现得很清冷淡然的白衣女子,竟从面具后面发出轻轻的笑声。
“那我更不能告诉你了。”
戚长发顿时心如坠冰窟。他看不到面具背后白衣女子的表情,但想必那是极恶劣的,充满了嘲弄和快意。
“我很想看你死不瞑目的样子。”
这是戚长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令他气血翻涌,而气血一动,最后一股气也随之散掉。
戚长发软软的仰面躺倒在地。
他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委实死不瞑目。
“大恶人死不瞑目的样子,还真是好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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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白衣修罗(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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