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林诗音掀起车窗一角,看着车外的景象,从繁华处渐渐向寻常人家去。

她自幼养成了隐忍孤傲的性格,这让她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往日里和李寻欢相处,两人对彼此了解太深,很多事不必说破,就能意会,那时只觉得这无言中自有隽永的情意在。

如今她虽然有了些改变,但依旧习惯独自消化情绪、思考问题,现在她就在想,邀月为什么要带她来见这几位制灯的大匠。

在见莲花生时,她觉得是因为王前辈,邀月擅长易容、医术,谈及这位千面公子时口吻熟稔,显然和那位奇人交情不浅,邀月想要见见对方口中的制灯匠人,也不奇怪。

可在见过钱不二后,她心中有所触动,隐隐约约感觉到,邀月说要邀自己同游,也确实是想让她看一些东西——不只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景物,还有外面复杂的恩怨情仇和人。

道理写在一本本书里,从别人口中说上千万遍,不如亲眼去看、亲身去体验从而感悟到的一分深刻。

她忽然有些好奇,邀月能成为现在这样,又经历了多少呢?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一处巷口,林诗音从车窗望过去,就见不远处支着棚子,那儿挂着许多普通的灯笼,来买灯的人也不少。

比起莲花生和钱不二,这里才真像是节日将至时,卖花灯的名匠门前该有的热闹。

顾绛一推车门,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车厢内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两人下车后站定,顾绛笑道:“这儿的生意不错。”

车夫微微躬着身回道:“毕竟经营了四十多年,从老聋爷还在的时候,到现在的郑老板当家,京城的百姓都习惯了,而且郑老板为了传承手艺,收了不少弟子,这些徒弟做的花灯比外头精致,又不贵,宽裕些的人家会买一盏过节。”

顾绛向林诗音解释道:“这老龙头的二弟子郑风,是他妹妹的女婿。老龙头的那些亲人经了大难,活下来的不多,就是被他救回来的,也没熬住多久,只留下幼妹的女儿,被他抚养长大,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论制灯的手艺,钱不二与郑风在伯仲之间,两人一个擅长宫灯,往来于权贵,一个擅长龙灯,行走于市井。真要说天赋,老聋爷的三个弟子中莲花生的天赋最好,十六年前就自成一格了,可惜如今他已是个“死人”。

车夫引着两人上前,主动寻了个少年问道:“小哥,请问郑老板在吗?”

这少年穿着蓝缎袍子,衬得肤色越发白净,五官也生得俊秀,低头翻着手里的册子,听问只扫了车夫一眼,略显不耐地说道:“郑老板不在,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车夫没有自作主张,他回头看向雇主,顾绛点头道:“既然你能做主,那你们家还能不能订龙灯?”

少年循声抬头看过来,见是两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愣了一下,眉头蹙得更深了:“谁和你们说我家能做龙灯的?我们家已经十多年不做龙灯了。”

顾绛道:“既然郑老板继承了老聋爷的门面,怎么连他招牌的龙灯都不做了?”

少年听到“老聋爷”,冷哼了一声:“那都是老黄历了,说得神乎其神,谁见过?再说了,也没有靠个龙灯过一辈子的,咱们家什么灯都会做,只不过一分货要一分价钱,只要出得起钱,星星也有人愿意去摘。”

顾绛笑道:“好,你说的话当真做主?”

少年挑眉道:“我父亲就是郑风,我叫郑远,这儿的事,我当然说了算!”

顾绛取出一个荷包抛给他:“这里面是二十颗南海珍珠,我向你订一盏心灯。”

少年接住荷包,有些疑惑:“星灯?你还真想要星星不成?”

顾绛摇了摇头:“心是心想事成的心。等郑老板回来,你实话实说就是,他是老聋爷的传人,应该知道。灯我订下了,年后来取。”

说完,他连姓名都没有留下,就离开了。

——————

“什么是心灯?”

“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盏红灯笼。”

林诗音道:“这又有什么说法么?”

顾绛道:“这盏心灯是老龙头最后的作品,交给了他真正的衣钵传人,我订这盏灯,是想要见一见她。”

老聋爷最后托付的人,却要通过郑家才能见到。

林诗音沉思了片刻,恍然道:“是老聋爷的外甥女,那位郑老板的妻子?”

顾绛道:“真正学到老龙头手艺精髓的人,就是她,只不过他们之间没有师徒之名,这位洛夫人也素来深居简出,没多少人知道她的本事,这十六年来,没人见过她出门。”

林诗音心下了然:“这位洛夫人身世可怜,父母亲人都去世了,跟着舅舅长大。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她大抵只希望能平静度日,不愿意出名。”

顾绛缓缓道:“老龙头天生双耳失聪,他听不见,自然就很难学说话,世上绝大多数的天生聋子,都是后天的哑巴。老龙头虽然学过说话,但含含糊糊,并不清楚,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都是让两个弟子带着她。”

“钱不二的年纪最长,那时他已经二十来岁了,面对一个七岁的娃娃,和带女儿没有分别;郑风那时已经不叫郑风,老龙头循着钱不二的名字,给这个弟子起名叫做郑不易,十二岁,他是个寡言的性子,和洛夫人玩不到一处去,于是老龙头就想找个孩子回来陪她。”

“所以老龙头才带了莲花生回来,那时候他还不叫莲花生,而叫陆五,一个九岁的孤儿没有名字,就叫陆五。”

“老龙头本没打算收他为弟子,而是让他给洛夫人做玩伴,学些拳脚,保护她。老龙头这个人颇有些痴性,对灯之外的事情不敏感,毕竟他什么都听不见,也不爱说话,这样的人一辈子大半时间是和外界隔绝的。直到陆五十六岁时,老龙头偶然见到这两个孩子自己学着做灯,才将陆五收为弟子,教了三年。”

“三年后,老龙头过世,他将一些东西分给三个徒弟,让他们出门去自力更生,只是多照应洛夫人,剩下的财产都留给了这个外甥女,严格来说,咱们刚刚看过的宅院门面,都是洛夫人的财产。”

林诗音听出了不对:“按你的说法,这位洛夫人和莲花生才是青梅竹马的情义,她怎么会嫁给了郑风?”

顾绛撑着下巴,笑意微妙:“当然是因为莲花生死了。”

老聋爷过世时,洛夫人才十七岁,陆五十九岁,郑不易二十二岁,都还年轻。但郑不易和钱不二已经颇有名声了,唯独陆五寂寂无名。

陆五钻研了五年的莲灯,在五年后一举成名,得到别号“莲花生”,可第二年,他就“死”在了火灾中,死时不过二十五岁。

十五年过去,今年,他刚好四十不惑。

林诗音张了张嘴,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繁杂的念头翻涌上来,千头万绪,身上一阵阵发冷,最终她只是问道:“刚刚那个少年......”

顾绛接过她的话道:“刚刚那个少年,今年十五岁。”

林诗音觉得荒唐:“莲花生才‘死’,他们就成亲了?!”

顾绛笑道:“正是因为他‘死’了,他们才要成亲。”

林诗音问道:“洛夫人与郑风有情?”

顾绛摇了摇头:“没有你想的那种情。洛夫人视郑风为兄,郑风也把洛夫人看做妹妹,他们之间只有兄妹之情。”

林诗音越发茫然了,若是郑风对洛夫人有情,那她还能想明白些,可两人之间只有兄妹之情,那是为了什么?

顾绛叹了口气,似林诗音这样的大家小姐,不会想到一些对她而言出格的事,所以在她原本的命运中,她看不到龙啸云的变化、亲儿子的扭曲、林仙儿的祸心。

李寻欢十年后再来,与其说是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不如说是揭开了她生活平静的表面,她其实已经陷在了泥潭里,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是都瞒着她,而她自己也看不透罢了。

顾绛悠悠道:“诚如你所想,陆五和洛夫人自幼相伴,两个人感情极好,长大后理所当然地有了男女之思,只是未曾说透。陆五生于市井,见多了百姓夫妻相处,知道男人要有出息,才配谈婚嫁,否则再深的感情不过拖累对方,所以直到立下名号,才寻洛夫人说出心意,洛夫人也允了婚事,此事他们的两个师兄都知道。”

林诗音道:“那为什么?是知道莲花生的死有蹊跷,害怕寻仇上门?”

顾绛没有解释,反而说起了郑风:“郑不易是自己上门向老龙头拜师的,因为他喜欢做花灯,愿意一生追随老龙头,向他学这门手艺。在拜师后,老龙头想着‘求学不易’,给他起了个名‘不易’。他和洛夫人成亲后,不少人暗地里叫他‘不义’;钱不二的‘二’也取‘仁’字的半边,去掉‘人’就是‘二’,所以好事者喜欢叫这对师兄弟‘不仁不义’。”

钱不二侍从权贵,势利眼看人,对普通百姓毫无仁爱之心,郑风为师父的传承和家业,在小师弟死后不久就娶了洛夫人,外人虽不知莲花生和洛夫人的旧事,但师弟尸骨未寒,那边就办起了婚事,同样毫无兄弟之义。

不仁不义,倒是正合了两人的名字。

“听过暗地里说法的人,不好再叫这个名字,否则倒像当面嘲讽,所以相熟的人干脆就捡起了郑不易的原名:郑风。叫的人多了,渐渐的,反而是郑不易这个名字,没什么人提起。”

但外人的揣测,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顾绛垂着眼睑,教人看不清他的瞳孔,也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百闻不如一见,有时候亲眼见过,日日相处,都未必看得清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况只是世人非议?”

郑不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说钱不二的出身像老龙头,那郑不易的性格就像极了自己的师父。

“他是个痴心制灯的人,平素里沉默寡言,不太通人情,性子执拗,但他真心感激老龙头的教导,对同门的师兄弟感情很深。”

“十六年前,莲花生的一百零八盏莲灯成了京中盛景,名噪一时。不仅因为他的手艺超凡脱俗,也因为那一年,他的两个师兄都选择了退让,没有一个站出来与他相争,他们都有心成全这个身世凄苦的小师弟,希望他能一帆风顺。”

郑风并没有和陆五争锋。

那一年城西的龙灯,是他带着几个弟子一起做的,过程很热闹,成品却有瑕疵,毕竟他那几个小徒弟远没有他的本事。

城东的钱不二也选了意向不好的嫦娥奔月,他的性子素来别扭,明明在让,却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让了,还要把那嫦娥奔月做得极好,就等人来挑刺,也果然等到了康王世子。

老龙头教出的弟子虽秉性不同,但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彼此感情都是不错的。

可这一场两人退让造就的盛景,成就了莲花生的盛名,也埋下了祸根。

灯火可以照亮黑暗,元宵观灯本该是阖家欢聚的时刻,可十五年前,这元宵来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的何止是一座宅邸?

从那以后,钱不二的嫦娥奔月、郑风的龙灯和莲花生的莲灯都消失在了大火中。

是灯反而被火吞噬,湮灭成灰。

林诗音心生哀意,为了这四个素不相识的人,也因为联想到了自己:那个刚刚失去恋人的女子,她为什么会选择嫁给郑风呢?他们之间明明没有男女之情,郑风又为什么会答应娶她?

渐渐的,她有了一个猜想,但她说不清是希望自己猜对了,还是希望自己猜错了:“那个孩子,他,他是郑风的骨肉吗?”

顾绛的神情似有些欣慰:“不是。”

林诗音叹道:“他是陆五的儿子。”

顾绛却又摇了摇头:“也不是。”

“他甚至不是洛夫人的孩子,只是郑风抱回来的养子。”

断更太久,有点找不到感觉,边写边找吧,幸好只是过渡剧情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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