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雅乌婆婆的尸身被陈放在了一间收拾出来的小楼里。

黑龙寨的人本想把守着木楼,却被金玉蛮都驱赶去休息了,明日就是十年一次的万仙大会,这里的每个人都会想在这场大会上得到一些什么,所以他们需要养精蓄锐。

包括金玉蛮自己。

她坐在雅乌的棺木边,握着那只已经冰冷的手,这是眼下唯一能够让她心绪平静下来的办法,木伊卡说的对,她现在不该发泄,不能失去冷静。

当她砍下仇人的头颅,用对方的鲜血和土为雅乌合棺时,才有余裕悲伤。

阿婆还在看着她,如果不看着她带来那个女人的死讯,阿婆怎么能闭上愤怒的双眼?

金玉蛮喜欢握着阿婆的手,这双手并不炽热,白皙的肌肤微微透着凉意,每一根手指上的指甲都染得恰到好处,阿婆就用这双手牵着她,一年年走过山间小路,她慢慢长大,阿婆慢慢老去。

她们祖孙三代的命运都不算好,可和她性情纯粹激烈的母亲不一样,阿婆总能够想得开,那个人为了寻毒物走进深山结识了阿婆,两人也有情热时,可他们的想法差距太大了,偶然相聚还好,要长久在一起,必然会有决裂的那一天,所以他们选择了分开。

分开以后,阿婆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后来阿婆也有过很多情人,却没有再生孩子,她总是在享受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为了某个人要死要活。

可惜,她阿妈做不到这一点,同样爱上了山外的汉人,同样是两人的观念不合,争吵后她的父亲离开了,她阿妈在生下她之后,就独自追到了山外,选择了让对方实现曾经同生共死的诺言。

金玉蛮不知道自己对外界的抵触,是不是也有父母的缘故,也忘了自己年幼时是不是曾有过怨恨,不明白既然已经选择了那样的结局,为什么还要生下她,她是不是只是母亲留给阿婆的一个念想。

她很少想这些,因为黑龙寨的人都很爱护她,就算觉得有什么不足时,她也可以向外祖父倾诉,百草老人对她向来百依百顺。

想到外祖父,金玉蛮的精神振作了一些,毕竟她还有一个亲人在世上,虽然她已经答应了孙七,绝不会再把他卷进来,但只要知道他还在这个世上好好活着,对此刻的金玉蛮而言,就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因为雅乌的死,整个寨子里都寂静下来,游方场上没有男女相会歌舞了,山中的小楼在天色暗淡下去之后,亮起了一盏盏灯,灯后是一个个难以入眠的人。

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孙七。

白天时虽然没有太阳,但也没有风,整个山林中都闷热得厉害,孙七知道这是南方暴雨来临前的预兆,等到起风,一场倾盆大雨就会泼洒下来,把道路泡得泥泞,将山石泥土从高处冲泻下去,树木倒塌、山路难行,就连养在梯田中的鱼都可能被雨水冲走。

若是雨下得太久,甚至会有人因此丧命,这就是深山中的生活,它从来不是安逸无忧的桃花源,除了道路难行、虫蚁毒蛇、猛兽出没外,还有各种天灾,否则山外的人为什么不愿意住到山中来呢?

而让当初的苗民情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住下来的,便是外面的战火**。

天灾,**,世间的不幸大多可以归结于这两个选项,可偏偏它们常常结伴而行。

孙七本来想在木楼中陪伴金玉蛮,却被她一样赶了出来,白黎也拉着他回到了住处。

他印象中从来没心没肺的白黎叹道:“你不要打扰她了,她现在需要的不是陪伴和安慰,而是安静。”

所以孙七没有留在木楼中,他躺在铺着竹席的木床上,枕着手臂发呆,外面的虫鸣声都停息了,好像那些虫儿也和他一样放空了精神,在这沉闷的夏夜中沉默着,不知是在等大雨落下,还是在等明天到来。

亦或者,他只是在等一个讯号。

一个像吹散郁热的狂风一样,能消解他心底所有糟糕情绪的信号,但也有可能像一场大雨,在撕裂寂静后,冲垮他立足的土壤,让他重重地摔下去,落入更无力的境地。

但他现在无比渴望着这个讯号,至少改变眼下的状况,不要让他在压抑中无休止地等待。

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等到的会是什么。

——————

白黎端着饭菜走进了小楼。

她进来的时候,金玉蛮还握着雅乌的手,另一只手捧着死去的蛇蛊,怔怔出神。

作为蚩老养大的孩子,在蚩老年纪大了之后,白黎难免被师父差遣着去做各种事情,尤其是妮耶寨主和蚩老都有很多事忙,一些琐碎的事,就由白黎来做。

比如说做为贵客的金玉蛮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哪怕她不需要言语上的安抚,但总得吃饭喝水,所以白黎亲自过来送饭。

白黎放下饭菜后劝道:“再怎么没有胃口,你也得吃两口,明日就是万仙大会了。”

金玉蛮却道:“阿黎,孙七说,阿婆就是在今早去世的,她快要到这儿了,却被人突然袭击。”

她们都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

密林中天色微亮,连夜赶路的雅乌已经有些疲惫了,可荒山野岭不是能安稳休息的地方,最好还是赶到寨子里,再好好睡一觉,参加五月五的万仙大会。

为了节省体力,她并没有用轻功,而是一步步在林中走着,突然,她一脚踩中了早就埋好的陷阱,一大片淬毒的暗器射向了被包围的雅乌。

金玉蛮摸着雅乌被利器划破的衣袖,袖子虽然破了,手臂上却没有伤口:“阿婆的武功很好,所以那人的偷袭没有凑效。”

雅乌的身形急闪,她的腰肢纤细得像蛇,动作也快得像蛇,瞬间就从包围中消失。

金玉蛮道:“作为反击,阿婆一定是放出了乌姑。”

白黎看着那只死去的蛇蛊,这是雅乌的本命蛊,雅乌给它起名叫做“小乌”,当做亲女儿一样,金玉蛮便唤它“乌姑”。

雅乌上了年纪后不再多养蛊虫,只和这条通体漆黑的蛇蛊相伴,这黑蛇长得十分奇怪,额头上有两处凸起,仿佛传说中即将生角的蛟,狰狞怪诞。

可惜,这只即将成为三圣蛊中“龙蛊”的蛇蛊被生生拧断了浑身的骨头。

白黎沉重道:“这人的武功很高,小乌的毒不知道有没有起作用。”

金玉蛮道:“此人既然敢来伏击阿婆,那一定带了防毒的手段,即便有人中了毒,也不是杀死乌姑的高手,否则这人当场就会被毒死。”

“何况还有阿婆在,世人总是因为蛊虫而忽视了蛊师,可我们都知道,真正厉害的蛊师,甚至比蛊虫更可怕。”

蛇蛊化作一道暗色的光袭向藏在林中的偷袭者,它实在很厉害,瞬间咬中了一个猝不及防的暗算者,那人惨叫一声,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变得通红,那红色越来越深,很快变成了青紫色,可这人浑身的血肉也像是被火灼烧了一样干枯下去,最后,化作了一具漆黑的骷髅。

可就在蛇蛊咬死了那个暗算之人的同时,另一人到了雅乌身后。

金玉蛮道:“阿婆背后被人打了一掌,这一掌几乎震碎了她的心脉。”

这无声无息的一掌将雅乌震飞出去,她重重地撞在了一棵古树上,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衣衫。

感知到主人的性命垂危,蛇蛊折返回来,它没有像那些蛊虫一样反噬宿主,而是冲向了打伤雅乌的敌人。

可那人早有准备,根本不怕蛇蛊,敢直接伸手抓住蛇蛊,将这浑身如同精铁一样的黑蛇抓在手里,内力催动,震断了它浑身的骨头。

然后这人随手一甩,将死去的蛇蛊缠在了雅乌的脖子上,这举动像是在说——

“就像是在说:你养的蛇蛊也不过如此,你依仗它,那可算是死在它手里了。”

金玉蛮的声音微微颤抖,那被她压抑的情绪是痛苦、愤怒、屈辱、仇恨,还是恐惧?

将死的雅乌面对着羞辱自己的敌人,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近,她是否也一样?

她奋力挣扎着起身,口中怒骂着,她像是一条毒蛇,用淬了毒的眼神看着敌人,直到那人走过来,隔空一掌彻底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都没有闭上眼睛。

金玉蛮急促地喘了口气,平复再度翻涌的心绪,她不去看白黎,只继续自言自语似地道:“阿婆虽然有时候会发脾气,但她并不是急躁的人,也没有那么烈性,如果只是被仇人所杀,她不会这么愤怒。”

白黎也道:“是,而且雅乌婆婆的轻功极高,我不相信什么人能轻易到她背后打伤她。”

金玉蛮冷笑道:“这种情况我们这些年见了许多了,阿婆在遇袭后第一时间放出乌姑,她自己本该也出手对付敌人,正面交敌,即便中掌也是正面,而不是背心,说明当时她根本没有防备,除非此人真的有神仙一样的轻功,否则就是阿婆认识此人。”

“阿婆没有出手攻敌,而是护着这人脱出陷阱,偏偏就在此时,这个她以为自己要护住的小辈,一掌打在了她背上,这份功力远超常人,阿婆自然知道此人不是本人了,而是南海娘子易容。”

“天底下,也只有南海娘子才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手段,会这样做。”

白黎道:“你是说,南海娘子易容成黑龙寨里的一个小辈,跟着雅乌婆婆一起赶路,却在半路上暗算了婆婆?”

金玉蛮将蛇蛊放入棺木中,陪伴着雅乌,她慢慢转过身来看着白黎道:“这些年,我们对南海娘子十分提防,婆婆本不该这样失了谨慎,和人同行。”

白黎叹道:“南海娘子做局十分厉害,她或许是用什么办法取得了雅乌婆婆的信任。”

金玉蛮话锋一转道:“你知道吗?阿婆当初会独自进山,是因为她的徒弟死了。”

白黎道:“我知道,那时候我还没出门,我会出门也是受了雅乌婆婆的影响。”

金玉蛮的眼眶忽然红了,她哑声道:“你一定觉得,阿婆她和以往一样,是为了排遣心中的抑郁愤怒,才独自出门的。”

白黎回道:“不是吗?”

金玉蛮摇了摇头:“不是。她是去报仇的。”

哗——哗——,屋外传来树叶摩擦的声音,起风了。

孙七缓缓坐起了身,他来到窗前看着远处木楼的方向,想到自己帮着检查、收敛雅乌婆婆尸身时,几人的对话。

他根据婆婆身上的伤,推测出了当时的情形,可他不明白婆婆为什么会被人偷袭,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她怎么能背对着旁人?

妮耶寨主忽然道:“因为她没有防备,她这次出门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南海娘子报仇,她的身份重要,又是独自进山,这个身份若南海娘子想要混入三寨中,岂不是最好的下手对象?她本就是用自己做饵,去诱对方出来。”

金玉蛮诧然看向妮耶,妮耶明白她在惊讶什么:“这件事,她只告诉了我,如果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答应,所以我才会在她入山不久后,让白黎去找她,比起雅乌,其实白黎是个更好下手的对象,比起黑龙寨,头寨对南海娘子来说,岂不是更重要?”

妮耶的神情比死去的人更冷漠:“是,她是我放出去的饵,只有一个选择时,南海娘子会更警惕,如果选项多了,她会觉得自己挑一个下手,有所遮掩。白黎犯了太多错了,她为了试蛊伤人,引起了寨子里许多人的不满,我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这是她的机会,能够以功补过,而能不能活着回来,全看她的本事。”

金玉蛮说不出话来,孙七看着妮耶寨主道:“所以,跟在雅乌婆婆身边的是‘白黎’,她今早还在雅乌婆婆身边,那我们见到的白黎是真是假?她又为什么没有和雅乌婆婆一起回来?”

金玉蛮看着白黎,窗外摇曳的树影晃得她脸上也明暗不定:“妮耶寨主派你去找婆婆,你为什么独自回来了,却把另一个‘白黎’留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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