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速之客

烛火“啵”地爆开灯花。

尤明姜一抬头,视线正撞见寒光凛冽的无鞘剑。

不速之客静静地坐在横梁上方。

榆钱儿大的血珠顺着房梁滴落,“啪嗒”一声砸落在地面。

他脸色苍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尤明姜,眼神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专注。

路小佳。

又是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路小佳。

清油灯散发着淡黄色的微光,火焰轻轻跳动,不时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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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四爹的朴刀在发抖,刀刃磕在地上发出了细碎的声响,护着身后的孩子们。

庙门紧闭,还抵着顶门棍,海四爹实在想不通路小佳是如何进来的。

路小佳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海家父女、铁萍姑以及孤儿五人组……

在心底暗自下了个定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

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尤明姜脸上时,心中一软,又悄然添了个“傻”字。

也只有这般傻气的人,才会在这艰难的世道中,带着一群累赘苦苦挣扎求生。

这时候,尤明姜站在房梁之下,仰头望着梁上,素面朝天。

她一身农夫打扮,草鞋行缠灰短打,简陋得连荆钗布裙都算不上。

像神案上那一盏清油灯,厚朴而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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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按住海四爹发颤的手,将竹编药篓甩在了褪色的蒲团上。

她不着痕迹地将自己人挡在身后,指尖扣住三枚淬了麻沸散的银针。

“尤明姜。”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尾音拖得长长的,“尤神医。”

显然,路小佳听到了尤明姜和高寄萍先前的对话,记住了她的名字。

“神医二字却不敢当,”尤明姜客气地回应,“这么晚了,阁下为什么要坐在横梁上?”

“高处看得清。”路小佳把花生壳碾成碎末,细细的粉末从指缝里簌簌飘落。

“尤大夫?”

“嗯。”

“帮我治伤。”

路小佳的左肩被鲜血洇透,却仍能用染血的指尖弹起一粒花生。

吃花生的嘎嘣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山神庙里。

小何盯着路小佳鼓动的腮帮,咽着口水,小声说:“姐姐,他有花生吃……”

嚼花生的动作一顿,路小佳抬起眼,手指弹起一粒花生壳,“噗”地弹在房梁上,在木头上溅起一个小小的坑儿。

他冷冷道:“再看,小心我把你当花生弹。”

小何“哇”地哭出了声,却被高寄萍眼疾手快捂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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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看着这一幕,尤明姜冷不丁开口,“七星照北?”

银针藏在她的袖中,蓄势待发。

路小佳歪了歪头,一粒花生米抛进嘴里:“这是在对切口么?你们铃医……问个诊还要对切口?”

尤明姜不理他,继续问:“青龙夭矫盘双阙?”

“韦庄要是知道自己的诗,竟然被用来当切口……”

路小佳笑了笑,他笑起来,像太阳底下的冰块,“说不定要从灞桥烟柳里气活过来。”

不是青龙会的人。

尤明姜稍稍松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认同道:“是啊,那帮子蠢货,的确是该找个私塾先生补补课,或者趁早换个秀才当老大。”

看样子他只是来求医的,那大伙儿就少了一个潜在威胁。

情况不算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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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梁上传来衣袂翻飞声,路小佳倒悬而下!

见状,海四爹挥舞着朴刀砍去,却见寒光一闪,手中朴刀断成了几截儿,闷哼着倒退了两步。

尤明姜神色一凛,抬手甩出几枚银针。

“咄咄咄——”

银针钉进了房梁,路小佳轻盈地落地,衣摆掀飞了神案上积攒的厚旧香灰。

待众人回神,他已捻起神案上冷硬的饽饽咬了一口。

“好针法。”路小佳歪着身子,左手的手肘撑在神案上,右手捏着冷饽饽往嘴里塞,“就是准头差了点儿。”

准头差的好针法?他这是在嘲讽自己?尤明姜皱了皱眉,指缝扣了枚银针。

他瞥了一眼尤明姜的银针:“大夫还可以随身带凶器?”

尤明姜护住众人,肃然道:“屠夫尚有两把骟猪刀呢,你的无鞘剑,可比我的银针危险多了。”

把冷饽饽抛回供盘,剑光倾泻,一枚银针冷不丁地钉在剑身上,又被弹飞!

路小佳懒洋洋地收剑,几粒光洁的花生落在他的掌心里。

他轻嗤道:“大夫都像你这么凶?”

尤明姜沉声道:“你要是再敢轻举妄动,下一针,可就不是钉剑了!”

路小佳“啧”了一声。

尤明姜嗅到了金疮药味儿,眼珠一转,说道:“你的金疮药还不错,止血的九龙川,镇痛的木香,祛腐生肌的豆豉姜……可洒在伤口上,效果却不好,是也不是?”

路小佳撑着神案的手指,每听一个药名,就微微收紧一分。

突然,他剧烈咳嗽起来,震得伤口又裂开了,血渍在白衣上晕开更大一片。

再抬眼,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这个铃医确实有能耐,竟然能在血气里辨出他先前用过什么成分的金疮药。

他站直了身子,丹凤眼斜乜着她,“却不知,尤神医妙手仁心,救不救得了我这伤?”

“我一介江湖铃医,又哪里敢承阁下一句【神医】?”尤明姜淡淡说道,“你的伤要缝,这缝嘛,可不是白缝的。”

路小佳扯下腰上的钱袋,在手里掂了两下,挑眉道:“你想要多少诊金?”

“诊金先另说,”尤明姜耸了耸肩,伸出手,指着因为馋花生而被他凶哭的小何,“劳烦阁下,先把我家小孩儿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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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锅花生小米汤熬好了。

试过毒后,孟星魂、石群和小何,乖巧地坐在干草堆上喝花生小米汤。

他仨晃着小短腿儿,各捧着一碗汤,“咕嘟咕嘟”地喝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孩子们每喝一口,就满足地感叹一次:“哇,好喝,要是能天天喝就好了!”

海红珠和高寄萍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尤明姜和路小佳的身上。

海红珠握住了燎壶的把儿,高寄萍抄起了顶门的棍儿,海四爹则一边假装给骡子修蹄子,一边将钉锤紧紧握在手里,朴刀放在腿边。

他们随时准备和路小佳拼命。

风暴的中心往往是最安静的。

路小佳低笑出声,只觉得这一窝子老弱病残蛮有意思的。

他要是真想动手杀他们,保准儿,教山神庙连个会喘气的活口都留不住。

扯开衣襟露出左肩,伤口皮肉向外翻卷着,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

尤明姜取来淡盐水,一边冲洗路小佳伤口上的污血,一边不忘接孩子们的话:“一会儿给你们蒸腊肉吃,好不好?”

“哇!蒸腊肉!”孩子们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满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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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一开始还有些犹豫。

因为路小佳来得不是时候,她刚好打算清蒸从男人家得来的腊肉,给自己人补营养。毕竟人无肉不欢,长期清汤寡水,身体会虚弱。

那块腊肉是上好的猪五花,大约有两咫长,一寸厚,切成薄片,蒸到透明,咬上一口,满嘴流油,香得很。

她打算把腊肉一分为二,切一点拿来清蒸,剩下的大半块留给铁萍姑。

本来腊肉就不多,如今又多了个路小佳,每个人能吃到嘴里的腊肉就更少了。

不过,路小佳一身雪绸麻纱,尤明姜只瞧了一眼,就知道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心想:他穿着这般华贵,应该瞧不上这么一块普通的腊肉。

于是她也不避着路小佳了,把吃肉的好消息告诉了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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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盯着我的剑,”路小佳的剑横在膝头,忽然开口,“怕我暴起杀人?”

尤明姜取出一卷医用无菌纱布,扯下一块,轻轻地擦拭着他的伤口。

实在是没有碘伏棉球,也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消毒了。

“无鞘的剑,就是夺命的剑。”她淡淡说道。

路小佳侧过脸,静静地瞧着尤明姜,眼眸微微下垂,目光又落到了她的手上。

尤明姜捻着银针在烛火上灼烤。

她的手指修长,指甲饱满,只是不够纤柔,也不够白腻。

虽说她时常涂抹紫云膏,但指腹和掌心依旧覆着一层薄茧。

就连右手中指侧面也磨起了一个淡黄色的死茧,光滑厚实。

大概是握笔姿势不太好,久而久之磨出来的。

这双手虽说称不上是美人的手,却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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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的针尖冷不防没入他伤口。

一阵剧痛袭来,路小佳身体猛地一僵,额角青筋暴起,眼中闪过一瞬的杀意。

尤明姜眼疾手快,一边迅速按住他的肩膀,一边为他缝合伤口。

随时准备应对他的反击。

没使用麻沸散就缝针,势必会疼得他一时半会动弹不得。

但尤明姜也没法不防备着。

路小佳是杀手,庙里头又都是老弱病残,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路小佳紧咬牙关,双手死死地攥住蒲团,指节泛白,选择了隐忍。

他能感觉到尤明姜的防备,也明白此刻自己的处境。

不仅伤口得不到妥善处理,还会陷入“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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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丝线穿透皮肉,路小佳的牙齿就碾碎一粒花生。

“古有华佗刮骨疗毒,”路小佳往嘴里塞了颗没剥壳的花生,忍着痛开口,“今有我路小佳……唔!”

话没说完,针头刺入皮肤,用黄柏水煮过的丝线,利落地在伤口两侧来回穿梭。

花生壳一下子被咬得粉碎。

路小佳紧紧绷住身体,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丝线在伤口上交织出细密整齐的针脚,一针又一针,将伤口一点点拢合。

尤明姜一边缝,一边说道:“这是湖州的蚕丝,质量上乘,坚韧又光滑,刺激性还小呢,以后拆线也不会太麻烦。”

路小佳右手始终按着剑柄,指节都泛白了,硬是咬着牙,哼都不哼一声。

缝合进行到一半,路小佳忽然开口:“你该问一问的。”

“问什么?”

“问我杀的是谁,为什么受伤。尤其是我这伤的伤情,①治病必察其下,适其脉,观其志意,与其病也。这不是医家本分吗?你怎么不问?”

“倒反天罡。我是治病的,不是断案的……”尤明姜迟疑了一瞬,“好,那我问你,你怎么受伤的?你怎么会来这儿?”

“没什么……”他垂落眼睑,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又不想说了,“碰巧而已。”

碰巧?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是着意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尤明姜这一行人的去向。他帮她收了个尾儿,这才往这儿动身,却撞上开封新任府尹及其身边的护卫,一时轻敌,这才挂了彩。

尤明姜耸了耸肩,看吧,问了也不说。

路小佳轻轻咳了两声,似是不经意间提起,“对了,你听说了没?开封府尹已经换成了包拯。这位包青天身边,还有一位人称‘南侠’的展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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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以来,整个开封人心惶惶,衙门忙得不可开交。

皇帝老儿大发雷霆,新官上任不久,就被贬谪到烟瘴之地去做了参军。

这一切都源于一起“蜂杀案”。

报案人是辖治这个村儿的里正。

那一天,不要说几个年轻的捕快,就连见惯了大世面的验尸仵作,在看到现场后都忍不住呕吐起来。

倒不是他们没见过死人,而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惊悚的死状。

案发的屋子密闭严实,门窗则被人涂上了桐油,屋子里的蜜蜂受了刺激,发狂似地到处乱飞,众人穿上厚蓑衣,好不容易才将蜜蜂用火燎了个干净。

一进入屋子,就闻到一股腐烂的甜腥气,地上还有个巨大的蜂巢。

捕快们找了半天,一直没找到尸体。

直到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子,不小心踢烂了蜂巢,才发现了尸体——死者被包裹在灌满了蜂蜜的蜂巢中,早已面目全非。

蜂巢一打开,恶臭的尸水顿时淌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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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起初判定,杀人凶手是个人牙子。

据村民说,死者曾与人牙子约定好要卖丫头,可十几天前,人牙子去了一趟死者家后便匆匆离开,走时还夹着一个大麻袋。

联想到死者家中的锅碗瓢盆、粮食腊肉也都不翼而飞,衙门推测,极有可能是双方没谈拢价格,人牙子怀恨在心,故而失手杀了人。

而且,死者家的小丫头也不见了踪影。

众人猜测,那个麻袋里装的或许就是小丫头。

衙门正要全力追查人牙子的下落,人牙子的尸体却在河里被发现了。

所谓的凶手也死了。

命案一时间陷入僵局,无法侦破。

眼下正值农历六月,天气炎热异常,无奈之下,只能将尸体焚烧处理。

此事也就成了一桩悬案。

原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不知哪个多事儿的在背地里煽动,竟传出了厉鬼索命的谣言。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恰逢黄河在沙湾决口,一伙农民趁机起义。

朝廷震怒,直接将开封府大大小小的官员,该贬谪的贬谪,该刺配的刺配。

就连底下那些不老实的小吏,也被裁汰了一批。

尤明姜睫毛都没颤:“那敢情好,听说包拯明察秋毫,这是黎民百姓之幸。”

路小佳淡淡道:“包拯眼里可揉不得沙子,他如果在任,绝不会容忍什么蜂毒伪造死亡时间的蜂杀案,哪怕你这个脚底抹油的铃医,逃到天涯海角,也……嘶!”

“阁下说笑了。”她利落剪断线头,“我一个小铃医,哪儿来的这种神通。”

路小佳眉梢一挑,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顽劣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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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合完毕后,尤明姜取出1瓶凝血酶冻干粉,兑上淡盐水,轻轻地洒抹在他缝合好的伤口上,最后用1卷【医用无菌纱布】包扎得结结实实。

她往路小佳嘴里塞了1片【对乙酰氨基酚片】,还有2粒【阿莫西林胶囊】。

手头没有破伤风抗毒素,只能给他开了个祛风解表的防风白附子汤方。

尤明姜叮嘱他:“不能沾水,更不能剧烈活动,你这几天消停点儿。”

汗珠顺着下颚线滑落,掉进脖颈里,他紧紧盯着尤明姜:“你是故意的吧?”

尤明姜没有吭声,抬手便是一针,刺进了路小佳的气海穴。

这一针旨在固摄气血,回阳救逆。

路小佳扣住她执针的手腕,凑近她,带着花生香气的鼻息喷在她脸上,声音沙哑道:“再往下半寸,你会知道杀手和君子有什么区别。”

尤明姜面不改色,猛地抽回了手,银针在他劲瘦的腰腹上,划出一道血线。

路小佳闷哼一声,伤口渗出了细密密的血珠。

尤明姜指间拈着银针,笑眯眯地说:“再往下说,我就缝你的嘴。”

路小佳指尖夹着粒花生,咬开后,说道:“你这手该握剑,而不是拈针。”

“关你什么事?”

“随便说说。”

“别太随便。”

“你说话一定要这么冲么?”

“你管得一定要这么宽么?”

说完,她起身正要往净手的地方走去,冷不丁,衣袖被一把扯住了。

“见者有份,腊肉分我两片,”他整理好衣襟,递给她几张空白路引,“我用它来跟你换,如何?要是哪天东窗事发,好歹能用得上啊。”

尤明姜淡淡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路小佳置若罔闻,手里那几张空白路引,又往她面前递了递。

“要,还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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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忽听“咔嚓”一声,小何打碎了手中的碗,花生小米汤洒了一地。

小何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用瘦得皮包骨的小手擦了擦眼角。

见路小佳皱了皱眉,尤明姜心猛地一揪,本以为他又要凶孩子,却没想到,路小佳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褡裢里掏出一把花生,手腕一扬,将一把花生都抛给了小家伙。

小何破涕为笑,小手捧着花生,奶声奶气地说了句:“谢谢大哥哥。”

尤明姜心念一动。

权衡再三,她终于接过空白路引,抬起头,看着路小佳:“要!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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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莲莲]古文引用:“治病必察其下,适其脉,观其志意,与其病也”出自《素问·五脏别论》。

[好运莲莲]古诗引用:“青龙夭矫盘双阙 ”出自唐代韦庄的《咸阳怀古》。

[紫心]25.4.3修改:重塑cp线,补充剧情[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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