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疾驰。

疾驰的不是夜，而是人。

一个黑衣人，他的剑握在手里，他的人立于夜中。

他另一只手拉着一个粉头发的女孩。

她本就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既然一点红邀她同行，不如跟着一起去玩玩也好。花芝芝想，她正好可以在沿路上打探关于楚留香的消息。

于是她留了一张和张啸林告别的字条，便和一点红离开了客栈。

可就在他们即将出城的时候，花芝芝却似乎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忽而道：“等一下！”

一点红停下来。

花芝芝吹了声哨子，唤来了几十只萤火虫，借着萤火虫的光和天边的月亮，她看到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正躺在地上。

这分明就是她今天下午在闹市遇到的那个人。

一点红来到她身边，看到那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也是一愣，道：“燕青？”

花芝芝道：“你也认识他？”

一点红点点头。

他这次来杭州杀人，就是有人雇他去杀卢俊义。他知道相扑高手浪子燕青是卢俊义的家仆，与卢俊义形影不离，此次卢俊义来杭州，燕青自然也是伴随左右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既然去杀卢俊义，自然会与燕青交手。

谁知一直到卢俊义死在他剑下，他也没有见到燕青的身影。

原来燕青竟然一直躺在杭州城外的草地上。

他将今晚他杀人的事情三言两语便简明扼要的讲给了花芝芝。

花芝芝了然道：“原来你是来杀他主人啊，这也太巧了！”

一点红道：“江湖本就不算大。”

花芝芝不解道：“可是为什么他要跑来这里睡觉呢？”

燕青是个人类，又不是植物，怎么也没有跑来土里睡觉的道理，还跑的这么远。

花芝芝拍了拍燕青的脸，喊道：“燕小乙，醒醒！燕小乙！”

没有任何回音。

花芝芝心中忽而浮现出一个猜测，扬起头看着一点红，猜测道：“一点红，你说他会不会死掉了？”

一点红蹲下身，伸手探了一下燕青的鼻息。

然后他摇摇头，道：“他还活着。”

花芝芝道：“那他为什么不理我呢？”

一点红探了一下燕青的脉搏，然后道：“他被人下了药，不到天亮是醒不过来的。”

花芝芝好奇道：“你怎么做到的？你就这样一摸，就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一点红道：“医理。”

武者自医。

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是懂一点医理的。

花芝芝只觉得这真神奇，她正欲伸出手去让一点红也把把自己的脉，却又有些担心被对方发现自己不是人类的事实，于是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既然燕青没有死，那么她便不需要为他收尸了。

既然不需要收尸，花芝芝觉得再待在这里，除了看着燕青睡觉，也没什么意义，便起身道：“我们走吧。”

一点红默然半晌，忽而道：“你们是朋友吗？”

花芝芝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但是他很好。”

他给她银子，又喜欢女孩子，所以他一定是一个好人。

一点红道：“他被下药，又被丢在这里，是有人要用今晚之事诬陷他。”

“诬陷他？”花芝芝道：“诬陷是他杀了他的主人吗？”

一点红道：“不错。”

他见惯了江湖上的人心险恶。

故而花芝芝只觉得燕青在这里睡觉很奇怪，他却一瞬间便明白过来那幕后之人的用心。

他看向杭州城的方向，道：“明天天一亮，就会有官兵追来，他们会说燕青杀完人之后畏罪潜逃，把罪名强加给他。”

花芝芝吓了一跳，她懵懂的眨了眨眼睛，忽而一笑，拍手道：“这个好说！我们把燕小乙搬走，让那些官兵找不到他，不就好了吗？”

一点红凝视着她。

花芝芝没有讲话，只是安静的回望着他，一双温柔的粉色眼眸如此澄澈而又宁静。

一点红轻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杀了很多人，我做错很多事。”

有多少人直接因他而死，又有过多少人间接因他而死？

他不知道。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一直不愿意去想。

不去想，就可以麻痹自己，当作这一切的矛盾都不存在。

他缓缓道：“你会不会讨厌我？”

花芝芝歪着头道：“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她忽而一笑，伸出手指戳了戳一点红苍白而冰冷的侧脸，然后道：“张啸林之前说，应该负责的是持剑的人，而不是那把剑。”

一点红默然几秒，忽而道：“那边有个山洞。”

花芝芝道：“什么？”

一点红道：“我们可以把他搬过去。”

/

就在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官兵便追来了。

“他一定就在这附近！”那些官兵道：“大家四处去找一找！”

燕青刚一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之中，外面有很多官兵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他正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被点了哑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转过头，不解的看向花芝芝。

花芝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乖一点，别讲话，他们就不会抓走你啦。“

一点红就是不希望燕青醒过来时，因为毫不知情而发出什么声音，才点了他的哑穴的。

燕青看向那山洞洞口。

洞口处杂草丛生，这些杂草给了他们天然的遮挡，故而那些官兵才会追查这么久，却依然不能发现他们的所在。

一个身穿黑衣的剑客，孤身立于山洞前。

燕青没有见过中原一点红，但是他却在那一瞬间便认出了他。

因为他身上的剑气。

那是一种，只有杀过很多人，甚至于把自己都化作一把剑的人，才会有的剑气。

他此时此刻，沉默的，一动不动的站在山洞口，似乎就好像一个雕塑，似乎，他永远都会这样站着，永远不会动一般。

但是燕青知道，一旦有任何官兵，走入这山洞半步，那闯入者，便会顷刻之间，变成一具死尸。

他毫不怀疑。

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一点红和花芝芝会在这里。他也不明白，他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更加不明白，这些官兵为什么要通缉他。

那些官兵找了许久，依然一无所获。

直到有人道：“那小子八成已经跑了！现在说不定都已经到苏州了，我们在这里怎么都找不到的。”

另一官兵道：“可是他明明中了药，怎么可能这么快醒？”

“对啊。顾公子明明让我们这个时间来这里抓他的，顾公子的计划一定万无一失。”

……

顾公子？

花芝芝一愣。

她忽而想起此前那个神秘失踪的师爷，也姓顾。追命还为此去了连云寨，莫非，这位顾公子一直都在杭州？

那几个官兵又找了一圈，便收工离开了。

一点红走过来，解开了燕青身上的哑穴。

燕青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记忆中，昨天主人的马夫来通知他主人找他，他回去之后却又没看到主人，只是让他先等着。他等待期间，喝了几杯桌子上的水，之后就没有了任何记忆。

一点红冷冷道：“这需要问你自己。”

燕青换了一个问题，道：“官府的人为什么在找我？”

“他们说你杀了卢俊义。”一点红道：“是来抓捕你归案的。”

“什么？”燕青登时便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主人，主人死了？”

“嗯。”一点红点点头。

燕青道：“不可能！主人和旁人无冤无仇，怎么会……”

他下意识的想要用手去碰自己的脸，可是他刚刚抬起手，便看到了他衣袖上的血迹。

那血迹已然有些暗沉，显然已经沾染了几个时辰。

燕青一愣。

他的大脑里对昨晚发生的事情全无半点记忆，对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全无半点记忆。

这种情况，此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他却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他听说得了失魂症的人，会在睡着的时候，无意识的梦游，行为举止都不受自己控制，就连做出杀人的勾当，也是有可能的。

难道他做完……

燕青不敢再想下去，他当即用力摇了摇头，重复道：“我不会杀主人的！主人对小乙恩重如山，小乙愿为主人肝脑涂地，怎么可能伤害主人！”

“你的确没有伤他。”一点红淡淡道：“是我杀的。“

“什么？”燕青抬起头，看向他。

一点红沉声道：“是我杀了卢俊义。”

燕青道：“你是中原一点红？”

一点红点点头。

燕青又道：“主人从来不参与江湖上的事情，你为何要杀他？”

一点红道：“有人雇我杀他。”

燕青道：“是谁？“

一点红默然几秒，道：“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这是身为一个杀手的职业守则，不能出卖你的雇主。

燕青冷笑道：“好，那他给了你多少钱，你可以告诉我吧？“

一点红道：“五万两白银。”

“五万两白银？”燕青冷冷的质问道：“我主人的人头，就值五万两白银？”

卢俊义是大名府首富。

但是卢俊义本人的家产，不说富可敌国，至少也远远多于五万两白银。

一点红没有讲话。

他并不是总有接单的自由，就好像卢俊义这一单，是他的师父安排给他的。

无论对方出多少银子，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些银钱，从来都不会进入他的口袋。

燕青道：“你告诉我这件事，就是让我报仇，对吗？”

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他后退几步，挽起了自己的衣袖，伸手胡乱的抹了一把眼泪，冷冷道：“我现在就杀了你，为小乙的主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