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宾主尽欢与否，云峥并不在意。

他神色淡然，指尖轻扣桌沿的脆响声中，与静谧的满室煞白的面孔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一声又一声，仿佛云峥敲的不是桌子，而是一个人的头骨盖。

胡铁花不禁暴喝道：“龟孙子，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

有本事面对面和你胡爷爷过上一招。

当云峥的目光扫过胡铁花时，胡铁花当即就噤了声，一道冷汗顺着他的脸颊留下。

很快，楼梯处就响起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铁链拖过木板的沉闷声。

在场的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哪怕现下真气不能调动，也不影响长久以来屏息凝神的习惯。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只见五六个身着玄衣的人鱼贯而入，当先拖着的居然是头带枷锁，脚带镣铐的张三。

胡铁花见到这一幕瞳孔骤然紧缩，他实在想不通，云峥这个煞神活捉张三做什么？

楚留香白着一张脸，他也被这一幕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生平很少有绝望的时候，无论是面对茫茫大漠，还是在神水宫，不管对手是石观音，还是水母阴姬，他都怀揣着一丝希望，从绝境中博得一线生机。

“小胡，我做了一件错得很离谱的事。”他居然会认为云峥和他的小友是同一个人。

一个没有武功的江湖人，在江湖里，就如同离开水面只能用肺呼吸的鱼。

楚留香的声音很轻，轻到连胡铁花都没有听清，胡铁花也没时间去听楚留香的话，他的整颗心都扑在了张三被抓的事情上。

斜里忽有人影闪过，又有几个玄衣人拖着两具死尸进门。

尸体上看不到任何血渍，两个人脸上也没有其他表情，似乎走得很安详。

那两具尸首重重地砸在海阔天和向飞天的面前，很显然，这两具死尸是紫鲸帮的人。

云峥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匕首，刃口寒光映得他眉如如覆霜雪：“三和楼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有吃有喝，怎么没人动筷呢，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话未落地，胡铁花已经率先叫嚷起来：“我吃你奶奶个腿！”

他才说完，破空声骤响。胡铁花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左脸浮起五道紫红指痕，足以见得打他的人用了多大的劲。

可怜胡铁花一个三尺男儿，自从小时候被楚留香坑了一把以后，他就未曾掉过眼泪，偏生在这个时候，泪水顺着眼角滑了出来。

那一巴掌是真疼啊！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一定顶得住。

也因着这一巴掌，胡铁花的脑子彻底被扇懵了。

楚留香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连张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怔怔地看着胡铁花挨了一巴掌，他鲜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云峥状似可惜地摇头：“老话说神佛垂眸，慈悲渡人，我又不是神佛……”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了海阔天跟前，两个玄衣男子一人将海阔天的手放在桌面，一人点住了海阔天的哑穴。

匕首出鞘的那刻，海阔天的手掌已经和桌面融为一体，刀刃入木三寸。

“慈悲的也应该另有其人才对。”

鲜血顷刻间就涌了出来，顺着桌角蔓延在地面。

云峥淡定地拔出匕首，指缝间和黑色的皂靴也沾上了不少血迹。

他略为烦躁地瞥了一眼，门外很快就走进来两个的婢子，一人执着漱盂，另一人执着巾帕，待云峥盥手完毕，那两个婢子适才不紧不慢地离开。

从始至终，那两名婢子仿若没看见这血腥的一幕一样，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从容不迫地离开了阁楼。

众人都在心中暗暗惊叹，这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仅有训练有素的玄衣护卫，还有处变不惊的婢子？

只是手上溅到了血，便搞出这么大的排场，怕是连白云城的叶孤城见到，也要退避三舍。

云峥净了手，这才觉得舒心了几分，他又向着向天飞走去，唇角似笑非笑：“蝙蝠公子既然选中了你们二位，他就应该想清楚，拒绝我的下场。”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向天飞的小指竟然被云峥硬生生削断，在地上滚了几圈，好巧不巧地落在丁枫面前。

那半截小指还在喷涌鲜血，伤口整齐规整，其下可见血肉森森包裹住的骨头。

楚留香瞥了一眼，当即闭上眼睛，不愿再多看，心里却已经思绪百转千回。

蝙蝠公子，江湖传闻此人瞎如蝙蝠，居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那座岛也被江湖人戏称销金窟。

想要去往销金窟，除了自身财力非凡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拥有一张带有蝙蝠样式的请帖，只有这样，方能见到蝙蝠岛的引路人。

销金窟，顾名思义只要有钱便能去的地方。

楚留香怎么也不会想到，紫鲸帮的海天阔会和蝙蝠岛扯上关系，而这个年轻人还和蝙蝠公子有交易往来。

金灵芝听完，脸色竟然比之前还要苍白上几分，乍眼又瞧见地上鲜血，她只觉得胃部翻涌，满室的血腥味快要浓得粘住她的呼吸。

“既然蝙蝠公子不识趣，我就送他一份礼物。”云峥不疾不徐地在向天飞大腿上划了一刀，汩汩鲜血蜿蜒而下，伤口深可见骨。

因着中了迷药，向天飞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腿被人划拉出一道口子，疼痛自四面八方袭来，他被痛到满头大汗，偏偏他的脑子因为痛苦异常清醒。

云峥的特意避开了大腿上的经脉，刀刃再次放在了血淋淋的伤口处，他轻笑了一声，又是一刀下去：“做生意，最忌讳出尔反尔，蝙蝠公子既然这样不讲道理，我为什么还要和他客气呢？”

向天飞的伤口处已经血肉模糊，有眼睛的人看到这一幕，已经被吓到泣不成声。

此刻的云峥，一袭红衣，手上沾满了鲜血，一脸平和，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在他身上，真真像极了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恶鬼。

“怎么，没人说话了吗？”云峥将刀刃再次擦拭干净，走到楚留香跟前，用锋刃挑起他的下颚。

“传闻楚留香最心软不过，怎么今日成了哑巴？”云峥好笑地盯着楚留香，“我也没封住你的哑穴啊？”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未曾擦拭的血迹，云峥轻抚上楚留香的颈侧，仿佛一道蜿蜒地红痕。

他凑到楚留香耳畔，如毒蛇吐信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不久前，你说我和你一个故人很相似，如今呢？还像吗？”

若楚留香还说像，他不建议让这位花花公子受到一点三观上的冲击。

楚留香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像。”

是他眼瞎，是他耳聋，他就是个傻子。

云峥这才满意地离开，他又来到了丁枫跟前，拎起桌面的酒壶，尽数将里面的酒水倾倒在地面。

“做生意，要有始有终才好。”云峥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丁枫一眼，“你说呢，丁公子？”

向天飞那边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云峥一眼扫过去，一旁的玄衣护卫二话不说就抄起桌面的酒杯，尽数泼在向天飞脸上。

丁枫脸上不见丝毫血色，额头渐渐冒出豆大的汗珠。

云峥的所作所为再窸窣平常不过，丁枫却觉得头皮发麻，面色像死人一样灰白。

“如果蝙蝠公子愿意做这桩买卖，紫鲸帮的人和楚留香他们就是见面礼。”云峥的面色依然很平静，“如果不愿意，紫鲸帮的人就是我送他的第一份礼物。”

丁枫深吸一口气，妥协道：“我去过那里，可以带路。”

云峥并不在乎丁枫是因为什么松口的，只要结果和他想要的一样就行。

12.

出海的人数比原定计划将近少了四五个，他们出海用的船自然是海阔天的船，还是一艘海盗船。

甲板已经被洗刷得一尘不染，干净到能看清每个人的面貌。

名气大也有名气大的好处，就比如现在，在亲眼看到三和楼一切事情后，楚留香依然能毫无芥蒂的和云峥站在甲板上观赏漫天星辰。

虽不知这其中有几分算计在里面，但云峥也懒得去深究真假，他的计划已经顺利进行了一半。

胡铁花站在不远处，他已经瞪了云峥好几眼，因为他的脸即便消了肿，疼痛却没有减轻半分。

他觉得，他和这姓云的煞神八字犯冲，要不然每次遇见云峥，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

楚留香的心绪很复杂，他时不时地瞥一眼云峥，然后仰望星空无声叹息。

胡铁花实在看不下去了，拉着楚留香到一处角落来，又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低声道：“你真的要去那什么劳什子岛？这姓云的在三和楼唱的那一出戏，定然与那个岛脱不了干系，你又何必应承下来？”

他还记恨三和楼里的那一巴掌。

男人都是好面子的，胡铁花是个男人，自然不能免俗。

楚留香无奈一叹：“你以为没有他，蝙蝠岛我们就能不去了吗？”

丁枫的出现又岂会是偶然，分明是一个特意为他和胡铁花放出的诱饵，天下人皆知楚留香有一个臭毛病，越是奇怪的事他越好奇。

胡铁花想到了丁枫的话，他没再说话，视线却不自主往金灵芝站立的方向看去。

楚留香注意到胡铁花的视线，落在海面的目光却有些忧伤：“听说蝙蝠岛能买卖消息。”

胡铁花回过神来，他很了解楚留香，也清楚楚留香的言下之意，面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这……”

楚留香打断了胡铁花接下来要说的话：“小胡，不一样的。那个孩子入江湖的那日就注定了，我会是她的半个引路人……”

胡铁花反驳道：“可师兄不是已经再查了吗？”

楚留香眼底的忧伤像是一道划不开的墨渍：“至今为止，不是什么也没有查不来吗？”

胡铁花怔愣在原地，仿佛下定什么决心：“那个劳什子岛最好是真的能买卖消息，不然我到时候一定一把火将它烧个一干二净。”

他们讨论的声音并不大，但对云峥来说，这和趴在她耳边说话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他正想提醒那两人换个地方时，金灵芝已经朝着他走了过来，还一脸愁容。

云峥眉头一扬，将金灵芝上下打量了一番，站立站原地，并未急着开口。

他觉得十分奇怪，这姑娘被他吓成那样了，居然还敢孤身一人来找他，他看起来很像个好人吗？

金灵芝踌躇了一阵，才往云峥的方向走去，眼里是未完全褪去的怯意。

云峥好笑地盯着她，分明怕极了他却因为一些不可抗拒的因素，不得不来找他，这人当真是有意思。

金灵芝被他看得脚步滞了一瞬，很快她又鼓起勇走向云峥，她抬头看着云峥，像是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先前，你说我要是遇到了事，可以来找你……”

云峥身体微微往后一倾：“年纪轻轻的，怎么脑子不行，记忆力也不行？”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很恶心的话了？

金灵芝瞪了他一眼，问：“那你为什么同意我留在船上？”

云峥一脸奇怪地看着她：“腿长在你身上，你要走，我又没有拦你。况且，我只带了楚留香、张三和丁枫上船。”

哪门子的同意她和胡铁花留下来了？

不是他们自己死皮赖脸留下的吗？

金灵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第一次见这样不讲情面的人，眼圈瞬间就红了。

云峥拧着眉，问她：“我就奇了怪，你好好一姑娘，还是万福万寿园金老夫人最宠爱的小孙女，没事老往我跟前凑做什么？”

金灵芝气得别过脸去：“姓金就必须待在家里吗？”

云峥捏了捏眉心，他觉得这姑娘真的不太讲理，想着海上航行漫长无聊，他就耐下心来和她解释：“首先，我话里话外都没这个意思，你别脑补过了头，成吗？

其次，出海和打渔一样的，都是靠老天爷赏饭吃，要是没由来遇上个什么事，总不能你对老天爷喊上一句你姓金，就让老天爷放过你吧？你以为你是齐天大圣啊？

再者，这不是过家家，也不是你万福万寿园的地盘，你跺跺脚，就有人迫不及待为你出头。

人心还隔层肚皮。

这艘船上，连蚊子都是公的。你能保证船上没有人对你起坏心思？出了事其他人不会袖手旁观？”

云峥说完，长叹一口气，见金灵芝还是没有半点的悔改的样子，继续说道：“你真当我是喝露水的活神仙啊？之所以没让人把你丢下去，不是因为我良心发现，只是我觉得没必要。”

他俯下身去，凑在金灵芝耳边，眼底一片冷意，用轻若蚊蝇的声音说道：“若是蝙蝠公子不接受我的要求，我就先杀丁枫，再杀你。”

金灵芝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她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个嘴角永远噙着笑的男人，袖口绣着银线云纹的绣样在她脑子中拂之不去。

她又想起了在黑夜里看到恐怖的一幕。

金灵芝眼中含着热泪，她抬头对上云峥的视线，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杀意，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他没有骗她。

等到了蝙蝠岛，他真的会杀了她，哪怕她是江湖上人尽皆知万福万寿园的人。

这个人是比疯子还要恐怖的魔头。

金灵芝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哪怕是丁枫出来了她也仿若耳闻，只顾着往往房间里跑。

丁枫一脸疑惑地盯着金灵芝惊慌失措的背影，转身看向云峥的视线多了几分警惕。

美人落泪，自有人想做一回英雄。

胡铁花看云峥不爽很久了，若不是顾忌着他们还和云峥在一艘船上，他早就撸起袖子上去干架了，如今又瞧见金灵芝煞白着笑脸，睫毛上挂着泪珠，顿时火上心头，楚留香正欲拦着他，胡铁花已经气冲冲地冲了上去。

楚留香无奈摇头，丁枫走到他身边，看着胡铁花的背影，问：“香帅不打算拦着胡大侠吗？”

“我……”

楚留香才开口，胡铁花却像颗流星一样从对面砸了过来。

楚留香和丁枫下意识地闪身避开。

等到楚留香看清那砸过来的是什么的时候，胡铁花已经捂着肚子控诉：“老臭虫，你这人也太不讲义气了，我从那边飞过来，不说要你为我去报仇，连接我一下这种小事你都避之不及。”

楚留香自知理亏，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连忙将人扶了起来，问道：“不若这样，我现在去让那位云公子也给我像你一样丢过来？”

胡铁花在丁枫和楚留香的搀扶下，勉强起身，哪怕他长得很墩实，但云峥的那一击，还是让他疼得面目狰狞。

“不行，这样肯定会让那小子得意起来，传出去……”胡铁花活动筋骨的时候，突然小腿抽筋，“哎哟——”

“不行了，快快快，快扶我进去。”

楚留香进门前，无意瞥见云峥挑衅的神情。

他的口型仿佛在说，有本事就弄死他！

楚留香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的确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但他确实有倨傲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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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三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