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音在我耳畔，有声音在我脑中，永不停息的声音如洪水般逆流而上，汇聚在我的心口。

真奇怪，我难道不是早早习惯了喧嚣吗？我不是自降临于此世的那一刻，就降生于人声的海潮中，呼吸间耳边从未有过一刻的清净吗？

我过去从不为此困扰。我习惯各种各样的噪声如同习惯浸润柔软肺叶的空气。我为什么……会被一段音波击倒？

我狼狈地趴在地上，在这栋古怪建筑中回荡的声音的强压下动弹不得。过量的疼痛击溃了我的思绪，使它们从线性的、方向统一的、单独但连续的想法溃散成一道又一道零散而毫不相干的念头。

这感觉就像同时有无数个我，一个在愤怒地尖叫，一个在沮丧地啜泣，一个从清醒中坠向意识模糊的黑暗，一个从长眠中挣开束缚、嘶哑的喉咙中倾吐欢欣的笑。

我知道我在愤怒什么，我理解我在沮丧什么，我能感觉到我失去了什么，但我在为什么而发笑呢？我于这尖锐的苦痛中取得了什么，以至自己如此喜悦？

我蜷缩在自己所造成的破坏之上，收拢四散的思绪，如同荒野中的求生者捡拾树枝，不知自己是想要用它们修筑巢穴，还是点燃篝火。

于是我终于想起，想起自己片刻前如何笃信“我过去从不为此困扰”，想起记忆假象之下的真实。我想起此时的弱小并非全新的体验，我想起我曾如何求饶、怎样尖叫——我想起儿时唯一一次的出逃。

那时，在我任性地飞离沃特之后，他们找到了我。我仍记得当时的恐惧与无措、不知要去往何处的迷茫，以及对重返牢笼的抗拒。过去鲜活如初，从未远离。

那么，那些武装直升机是怎么靠近我的？沃特的工作人员是如何制服我的？谁能弯折一个惊慌失措的神灵——怪物的意志？他们是用了什么方法，才把我带回了一个我不想回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当时吓坏了，我像温驯的羔羊一样依偎着栓住脖颈的缰绳，回到我唯一熟悉的地方。我从未认真重温过那段回忆，总是抽离情绪，像浏览一份不喜欢的简报一样匆匆翻看它们，略过大段太过沉重的细节。

我以为我是自愿屈服的，因为自身的性格太过软弱，因为无法忍受阳光、自由与孤独。

但瞧我现在想起了什么？

这道维持在特定频率的声波如双头的利箭，像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无限拉长，无限衍生。一头将我的身体死死钉在现在，洛杉矶，锌漆的小楼里；一头将我的思维远远投射到过去，沃特塔，纯白的房间中。好笑的是，这间房间也是白的。毫无创造力的人类啊！

我欣喜地回想起同样一道声波是如何在纯白的禁闭室里折磨我的，回想起因失去一直以来的依仗而产生的无助与恐惧。神经上像是有一簇簇细小的电火花绽放，扭曲的喜悦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共同冲刷我的脑海。我分不清引起颤.抖的前者还是后者。

我只在意——我想起来了，我没有忘记。

这是不是说明，我不是自甘堕.落的受虐狂，我对沃特的屈服不是出于病态的依赖，而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潜意识里趋利避害的求生本能？

于无声的狂喜中，我忽视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古怪的声波驱逐了除它以外的一切，我什么都听不到，仿佛从持续前进的现实中脱离。

直到我的视野中.出现了什么新的事物。我低着头，困惑地看着眼前两块奇形怪状的饼干。

它们就像厨房新手的失败作品，前宽后窄，凹凸不平，点缀着坚果切片的表面生出四条裂缝，轻轻一折就能掰下来。

然后它们动了。

哦，

哦，

哦。

断裂的常识重新连接，我乐不可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一双脚。

我睁大双眼，试图看清属于生物的血管和骨骼，但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再清晰。晕开的色彩拼凑出一个大致的人形，提醒着我有人在向我靠近。笑声不知不觉间消失在我的喉咙里。

啊，我真的有笑过吗？我能听到的只有永无止境的超声波。也许我只是在自己的脑海中发笑，在现实中沉默得像具尸体。我什么时候双手抱头捂住了耳朵？为什么在尝试挥舞手臂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到它们夹在我的脸侧、护住我的颧骨，就像一个想要在殴打中减少伤害的受害者？

不不不，我想要恐吓其他人，我需要展示自己的力量。

动起来，我告诉自己，扑过去，摧毁点什么。

可我甚至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单是抬起头看向对方就已经消耗了我太多的精力。

那个人在走向我。

在我的感官里，TA前进的速度如此缓慢，以至于我们之间短短的一小段路仿佛永远不会走到尽头。但我知道这是错觉，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我是叙事里的弱者了。

这一刻我又变回了记忆里的孩子，徘徊在荒无人烟的公路，被武装直升机所包围，吓坏了，想要战斗或者逃走，但最终什么都做不到。

我在非理性的绝望中数着自己的心跳，代替听觉的触觉忠实地向我转播胸腔里的每一次震动。

我能感觉到，我能控制好，我相信自己。我可以屏蔽疼痛的干扰，专注于近一个月来的训练。

然后我做到了。

我烧红了眼睛，蒸干了泪水，看清了眼前人——

一个扶着墙，和我一样处在痛苦的折磨中，挣.扎着挪向我，向我伸手的小女孩。

上帝啊，她看上去和凯文差不多大。她几岁？十四？不能再多了。

我看着她，没有释放眼中的镭射线，也没有熄灭它们。我能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为克服疼痛所做的努力。从新近恢复的记忆中，我看到这种声波对人类毫无影响，他们听不到它。那么，这个和我一样为超声波所困的女孩只能是超人类。

她是这个地方所培养的新兵吗？这里的人也用这种技术来驯服她？我闯入了这栋房子，她伸手是想帮助我吗？还是说她有什么接触生效的超能力，只要碰到我就能把我杀死？

我应该在这之前先杀死她吗？

我——

我又能听到了。毫无征兆地，环绕在屋里的声波停了下来。汇聚在我眼中的热量缓缓消散，尽管还没站起来，我已经不着急做出应对了。这感觉就像逃避了一场道德考验。英雄的故事总是在于被考验和做选择，他们的心脏为做正确的事和没能做正确的事而被痛苦撕裂。英雄不会因为陷入劣势而打破底线，不会把杀.戮作为解决问题的优先选项——英雄不是我这样的。并不是说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但苦涩的滋味不会因此而减轻。天哪，我太烦人了，对吧？总是三句话不离英雄，如果我的思维能进行归纳检索，“英雄”绝对会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之一。答应我，尽量不要为我感到难过，好吗？我几乎要为自己难过，这已经够糟的了。

房间外的人们走动与交谈，他们的警惕与猜疑扩散在空气里，和任何一种以某种频率振动的波没有区别。他们还在讨论如何与我交涉，殊不知所有的对话全都落在了我的耳朵里。人们真的应该对细节更加注意，他们这样毫不设防让我有些失望，能够屏蔽我的视听、压制我的动作的组织应该做得比这更好。如果是我，我不会这么快就停止超声波的播放，至少也要看看在刚才那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做，我眼中的红光是在虚张声势，还是我真的有能力自保甚至反击？

大段大段的想法以我熟悉的方式在脑海中蔓延，如同微弱的火苗大口吞噬着燃料，在狂风过去后迅速窜高。我终于有心情打量那个女孩，打量她没有图案的灰色睡裙和袖口布料下小麦色的肌肤。她看着我，让我想到曾做过的救援主题的模拟训练。它们总是有一个假定的情景，一个或几个充当受害者的人偶。大人、小孩、老人、孕妇、残疾人……它们有各自固定的台词，每当人偶喉咙位置的扬声器播放那些预先录制的声音，我就需要进行相应的安抚工作。我会用温和的语气、低缓的嗓音说些“不要害怕”“你会没事的”“我在这里”之类的话，如果在不是在必须赶路和躲避障碍物的阶段，我的安抚工作还包括眼神交流的要求。也就是说，我最好能找个可以临时停留的安全区域，看着纽扣形状的水晶眼球，如同演员面对摄像机一般专注。

“你要让人们感觉自己被看到了，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感觉很重要，你安慰他们不是因为需要他们配合你的救援，而是因为你关心他们的感受、你在乎他们的安危，你想要提供帮助。”

我一度在目光交流方面做得不够好，念台词的同时不自觉地开启透视。我这么做的时候研究员们就站在满是显示屏的房间里点评，把“太抽离了”、“缺乏共情”之类的声音送到我耳边。但我并不关心他们在我背后说了什么，无论如何，最后在耳麦中教导我如何做得更好的人是博士，他会听完每个人的意见，给出自己的建议，专业，中肯，没有一丝多余的贬低。

我并不觉得这个女孩和我的训练道具有什么相似，但我看着她，关于对真实生命的拙劣模仿的那些回忆突然就闯了进来。

“我可以吗？”她问。

“不。”

于是她收回手，跌坐在地板上，好像终于可以允许自己向疼痛与疲惫的余波服软。

没有人进来，外面的人们选择了静观其变。如果没有阴谋的话，他们真的很愚蠢。

我把自己拖到墙边，倚靠在漆成白色的水泥上，想象它们仍是凝固前的水泥凝浆，致命而柔软。好吧，我也很愚蠢，只想放空我的大脑。嘿，在它忙碌了这么久之后，一点中场休息不会妨碍到任何人。而且，我看到他们活动室里的钟表和办公桌上的文件袋了，很难忽视沃特的倒三角图标。我应该生气的……但是，你猜怎么着？没有人有力气不停地发脾气，尤其是当他们在一天里经历了这么多狗屎之后。

我上一次睡觉是在三天前的露营帐篷里，期间只在公路边打了一次盹，就这么五分钟还让我做了一场噩梦，在梦里跑到太空厨房中学做刺身拼盘。而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发生了什么呢？我扯断了凯文的胳膊，差点把梦境在现实里重现；我可耻地向好感对象求救，然后嫉恨她愿意提供帮助。哦，顺便一提，我在心里喷洒毒液的时候她正睡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陪我一起等凯文的手术。熬了一整夜之后我的新朋友给了我一场惊喜的告别演出，很高兴我没有被他吓出心脏杂音。现在我在这里，被沃特自己的对超人类特攻武器狠狠打了一耳光，期间解锁了童年的创伤性记忆。算了吧，我宁愿把这里当作自家人的地盘，告诉自己沃特很安全。

女孩犹豫了一下，也像我一样背靠墙壁。接着她说话了，没有看我：“你要收养我吗？梅森说超人类家长更不容易死。”

哇哦。

情绪卡在上一章太难受了，再更一章。好的，舒服了，滚回去咬笔盖（bu）

又：时间过得太快了，感觉不久前我才在文案的“其它”一栏里写下500收开文，然后因为好不容易到10的预收跌破两位数破防开文，现在居然已经有600收了。好耶，让我们愉快地假装我刚刚开文吧（被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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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旧日，新篇和白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