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伤势恢复得相当好。如果你是人类,这样的自愈能力绝对能让你被各大研究哄抢,这辈子都不需要为养活自己发愁了。”红河负责人惋惜的目光浓郁到足以穿透中性笔笔芯厚度的镜片,他深情款款地盯着手上那叠我用不着透视都知道是属于我的检测数据,说话的语气令人头皮发麻。
我不想搭理这样异想天开的废话,沉默地点亮眼中的红光。
然而,面对我的威胁,对面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依旧不紧不慢地维持着自己的对话节奏:“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从娜迪亚的能力下存活。我不是没考虑过测试超人类的耐受性,但你们太昂贵了,不能被浪费在这种消耗性的实验上。孩子(son),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真是令人作呕的称谓,瓦格鲍姆博士都没有这么叫过我,这个默默无闻、平庸无能的蠢货哪里来的自信?
暂停一下,让我先解释解释目前的情况。嗯,是这么个回事,距离上次我分享我的生活细节已经过去了那么个……五十二小时。
这事吧……我真不想承认,但我有点夸张地补了一次眠,一觉睡到了两天后。啧。准确来说,我昏迷了整整两天。
好吧,好吧,好吧,我知道这听起来是什么样子。事后想来,我当时的状态是有些反常。我沉浸在自己的脑海中,就像我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下沉得太深,走得太远,以至于断裂了与现实之间的联系,把它扭曲成某种哈哈镜里的虚假倒影——我知道自己的情绪比较容易起伏,但妄想?这是新的症状。
我可以推说自己是被新奇的情感体验所迷惑,我很容易把这些失态归结为能力受到限制所激起的防御心理,然而,任何理由都不应该成为我没有细究自己偏离往常行为模式的借口。
是的,暴力和血腥的图景在我的脑海中并不罕见,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积攒了足够多的素材,足以完善任何恐怖乃至猎奇的幻想。但我向来擅长分清想象和现实、思想与行动,大多数时候,我并不将脑海中的残忍行径付诸实践。如果我每一次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早就把自己的人生撕碎成无法拼凑出原貌的纸片了。
所有那些拧断脖颈、扯出脊椎、撕掉下颚……那些折磨同类或异类的想法,那只是我应对压力惯常的发泄方式,我通过尽可能细致的想象来安抚内心的暴虐。这就像在脑海中饲养一只精力旺盛的大型犬,我不时带它去遛弯,以此免于被呜呜的吠叫、咬住裤管往外扯的拉力、摇个不停呼呼作响的尾巴所烦;我为它购置棒骨、抓板和橡胶玩具,所以它不会刨门、咬纸巾、抓破沙发或者把桌子腿啃得坑坑洼洼。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娜迪亚对我使用能力后所做出的反应如此奇怪——我迅速地决定要夺取一整所孤儿院的工作人员的生命,为了什么目的?
不让沃特发现我在这里?不,沃特有完善的员工管理机制,一整个下属机构的员工在洛杉矶这样敏感的地区全军覆没,会引来怎样的关注可想而知。那些家伙的工资可不是白拿的。
拖延沃特得知我的行踪的时间?我完全有机会短暂地蒙混过关。他们只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超人类,没有任何能锁定我的身份的标志性特征……好吧,眼睛会变红确实是个问题,但我又不是不能把所有人都打晕绑起来。
“约翰,告诉我,你的能力意味着什么?”博士在一次S1型实验事故后问我。沃特的研究员编写他们自己的实验室安全守则,S1的意思是约翰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想说我只是笨手笨脚,但大多数这样的事故都是我坏脾气的结果。昂贵的精密仪器在我的能力下发出破损的哀鸣,蒸发的金钱向我证明这些庞大数字背后的真理——我的价值要更高,我的价值比所有这些可替代的财产加起来都高,我是沃特最珍贵的宝藏。
瓦格鲍姆博士倾听我的想法,比玛德琳装出来的更多。他是典型的研究员,懂得根据结果调整参数,以得到更加理想的效果。也就是说,他从来不真正听我的话,倾听是为了他能更好地驳倒我的论点、植入自己的观念。虽然博士不会承认,但他是那种相信教育等同于泥塑人偶的父母。
我知道,不是一直都知道,但我越是年纪见长,就越能品出其中的弯弯道道。不变的是我一次又一次为那些操纵性的伎俩闭上眼睛,我渴望表达,哪怕它们唯一的作用是成为瓦格鲍姆博士各种各样的道理的垫脚石。至少,至少我发言的那一刻,我是被听到的。
那一次自然也是一样。我看着博士,那时他浓密的头发尚未显现出秃顶的迹象,我回答:“意味着我有比任何人都高的起点、更高的顶点,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里是我被沃特选中。我的能力意味着我有多重要,意味着我能够成为超级英雄。”
超级英雄这个单词给博士带来一个隐秘的微笑,他笑得太快,动作幅度太小,以至于最后呈现出的表情变成了嘴边古怪的抽搐,与博士方正的长相不太相称。
我疑心博士已经看出我的最后一句回答是拙劣的鹦鹉学舌,知道我只是在照抄玛德琳前些天赋予我的信念。但他们一定私下里通过气,不让彼此冲突的说法相互扯后腿——也许就是通过互发消息,超级听力不能让我捕捉到通讯设备里的每一条信息,超级视力也不行。
总之,博士肯定了我的说法:“聪明的男孩,约翰,有这样的想法很好。”
他用短短两句话让我欣喜若狂,但博士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是被选择的,这完全正确。不仅如此,你的能力还意味着你总是有选择。”
又一次,瓦格鲍姆博士看穿了我的内心,提出对我富有吸引力的观点。
“什么?”我忍不住追问。这怎么可能?我没有选择沃特,我没有选择这些烦人的课程、测试和出行限制。这些话如果换一个人来说,只会重新助长我先前发泄在实验器材上的怒火。但这是博士,实验室的负责人,我的负责人。他从我记事时起就是不可动摇的权威,时至今日依然代表某种权威。
于是我继续听他说。
“我不是在说你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就算有一天你的能力强大到可以一拳打穿地球也没用,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但你的能力,它们为你增添的价值,它们为你拓宽的上限,这些远超常人的特质是有回报的。因为你的超能力,你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对吗?”
这很有道理,我没有理由不同意:“是的,我是特别的。”
我完全忘了博士不过是换个表达来肯定我说的话,我几乎等不及要接受博士的解释,用它们来充实我的三观。所以,当博士告诉我我的能力带给我特权,也就是沃特对我的高容忍度,也就是比他人更多的选择时,我被说服了。
我总是拥有选择。选择既是权利,也是义务。如果我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我就需要做出更好的选择。因为其他人可以称为必要之恶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是有能力规避的坏选项。这种时候,我哪里有任何借口这么做呢?
我和那些人甚至无冤无仇,我只撞见他们靠超声波干扰来管教寄住在孤儿院中的超人类儿童,我不清楚娜迪亚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白房间里。我为什么尚未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要妄下定论?我连事前的调查都不打算做,就跳到杀人灭口的步骤了?即便是对我来说,这也太过了。
更不用说,我总是不吝于表述自己的想法,力图让叙事与其中承载的情绪连贯且易懂。但上次最后的那些话?不,我的控制在滑落,那些蠢话一点也不漂亮。事后看来这些异状简直一目了然,但在当时,我愣是没有察觉到半点问题,不仅忘记了自己一个小时前的疲惫尚未得到舒缓,还高高兴兴给自己不断上涨的情绪又推了一把!我可真是——晕得一点也不冤呐。
从无意识状态中苏醒不是一种我会喜欢的体验,它从来都不是。我知道睡眠的目的是放松大脑、补充精力,休息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我不是分不清什么事情对自己有好处、什么事情没有的傻瓜。但我不喜欢像按下电源键一样关闭我的意识、切断我的感知。这不完全是我入睡后会发生的事情,我的思想与身体并不是全然隔绝的,我仍然会做梦,会被外界的声音惊醒,对自己安全与否有隐约的模糊感觉。但仍然,睡眠并不以在我的记忆中留下鲜明痕迹而著称。
更多时候,就像它的字面意思那样,无意识状态就是指时间是如何在我的眼睛一闭一睁之间被偷走的,我不能感受到它们的流逝,我只是错过了它们,因为我引以为傲的意识和视野一同陷入了黑暗。啊,我真的无法理解,谁会喜欢让自己处在这样一种无知的、不设防的状态下?这不像是我会偏执到担心藏在床板下的怪物会在我睡着后爬出来杀死我,哦,我当然不担心这个,我了解自己的强大;更多是我本能地讨厌哪怕最微小的让渡控制权的想法,不欣赏任何一丝表现出脆弱的可能性。
这很愚蠢。我在和空气里的假想敌相争斗,为了什么?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控制权?这太愚蠢了,把对大决策的无能为力发泄到这样的小事上完全是没有意义的。不,睡眠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它实际上是生活的必需品,太珍贵了,不能成为为了安抚流血的自尊心而故意舍弃的东西。但你看,个人好恶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你不能决定你的情绪,你只能试图解读它。
对我而言,讨厌睡眠本该是件遥远的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也结束在很久以前。它是早已被剪除的糟糕倾向,是由瓦格鲍姆博士亲手纠正的坏习惯,是许多年不再复发的轻微疾病。我基本上让自己忘记了对入睡的抗拒,自觉遵守着就寝时间的规则——直到我从博士的看护下逃走。
我仍然不觉得自己讨厌入睡,不是像当我还是个孩子时那样讨厌。然而,我确实没有再好好睡过一觉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件相对紧凑,但没有紧凑到我完全找不到时间休息的程度。如果我真的想睡够六个小时,我想我可以做到。
相反,我们都知道,我没有让自己轻易入睡。哪怕疲惫、压力和对休息的渴望如同在我的腹腔里觅食的啮齿动物一样啃咬我的内脏,哪怕听起来像是瓦格鲍姆博士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响,告诫我身体对睡眠的需求必须得到满足,我依然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假装自己不必支付代价——当然了,和家长对着干的最大意义不就是违反权威这件事本身吗?我听见自己冷笑,以一种与玛德琳极其相似的方式,嘲讽着所有这些叛逆青少年的胡说八道,它们真的不适合我。
“我说的话很好笑吗?”这家研究所,啊不,孤儿院目前职位最高的讨厌鬼仍在坚持不懈地试图吸引我的注意力,现在他的声音里带上轻度的不悦。这种夹带情绪所展示出的态度具有明显的后天练就的技巧性,像试管表面精确的刻度,与他难掩激动的心脏传递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信号。
现在,掩耳盗铃的后果找上我了。
好吧好吧,谈判环节。我眯起眼听着这人不伦不类的施压,先是在眨眼的微动作间融穿了他桌上黄铜颜色的摆件——沃特某个年度的优秀员工奖杯——然后才用同样慢条斯理的方式回答:“真不好意思,比利,你这样无聊的人我见过几十个,一不小心走神了。你看,我和娜迪亚还有别的行程安排,我留给你的时间足够你想出救自己一命的借口了吗?”
“你的任务不会允许你留下人命这样显眼的破绽,除非根本没有什么玛德琳的秘密指令。”无论名字是什么绝对不叫比利的人总算收起了假惺惺的作态,但仍然保持着手术刀一样稳定的语调。当年那个获得首次实验殊荣的研究员在被我打破幻想前下刀的手也是这样稳定,当然,那是在他手里的刀片折断在我的体表之前。
他藏在桌底下的手指在颤抖。我几乎有点欣赏他了,绝对不叫弗兰克的弗兰克就没有这样的耐性和魄力。
我翻了个白眼:“从你的娜迪亚不受控的攻击行为把我放倒整整两天这件事开始,我任务的保密要求就已经失败了。杀死你甚至不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只是少了一个可以和我一起担责的人。”
这一次,比利的回应比之前慢了零点五秒:“是你先扰乱娜迪亚的情绪,把她推到失控的边缘。”
“嗯嗯,玛德琳一定会相信你的解释。”我大度地点头附和,在心里得意地反手比耶,好心地决定不用国际友好手势刺激对方的神经——我还是很讲究超级英雄这种兼具娱乐属性的签约艺人的自我修养的。我就说嘛,我的学业水平没有退步,之前话术的效果不好完全是凯文的错。我暗自给我不讲义气还影响我发挥的朋友又记上一笔。
我不担心比利的最终决定。事实上,当我从意外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时,我就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没有超出我的预期。娜迪亚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就算我让她把收拾好的小背包留在孤儿院,她也没有闹脾气。真乖。我摸摸她的头发,再一次牵住她的手——她伸向我的手。
就是这样,我要带娜迪亚一起走得越远远的。这对我和她都有好处。
有小伙伴在评论区问这个月有没有更新,本来是不打算有的,但我今天查成绩发现考试没过,然后……我就码了一章缓解压力(捂脸)
总之今年应该都不会再有更新啦,作者要是考研再没过,就要毕业即失业了。这里统一感谢一下评论区大家的祝福和支持,我就不立考上就加更的flag啦,但等空闲时间多出来更新频率一定会提高的
最后再说一下文案的增删,我把开文时的“正文第一人称”改成了“第一卷第一人称,第二卷切第三人称”。主要原因是灵感是个很玄乎的东西,在这段漫长的更新间隙里本文的大纲已经迭代了好几个新版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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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庸人,傻瓜和新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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