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的阶梯通道逼仄而闷热，每一级台阶都又高又窄。

照明来自于油吧里的灯光，闪烁的色彩从金属条拼接的间隙泄露而下，暗淡而混乱。鼓点的声音经过墙体阻隔，形成沉闷的奏鸣，如同埋在大地里的火种跳动隆鸣，震动整个空间。

光星微微抬起视线，瞥向前方的酒保。

酒保的颈部同样佩戴着炸弹项圈。

光星看不到自己脖子上的项圈，只能摸出大致形状，而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这枚炸弹了。

项圈炸弹以银色金属构成，外侧的表面镶嵌了狭长的倒计时表盘，表盘上的赛博坦数字，以分秒为单位，一刻不停地变换着计数。

酒保的合约还剩下239088年8塞时5塞分13秒。

年份的后面，还跟着另一串意义不明的数字，以字母和数字混合组成，似乎是个编号。

“如果你是野兽金刚，就没有这串流水线编号。”酒保似乎注意到了光星的打量，说道，“你叫光星？”

酒保的声音疲惫、平滑，十分苍老，如同已经被困在这间油吧中数百万年了。

他的光学镜是蓝色的，和爵士十分相似，只是没有护目镜。他的塞伯坦人形态看不出变形后的载具模式是什么，但他的身高却比光星低一些，头盔浑圆，音频接收器呈现圆形，没有天线和装饰金属。

光星点了点头。“是的，光星。”

“你可以叫我酒保。”

“酒保，这是你的名字吗？”

“算是吧。”酒保平淡地说，似乎早已对自己的名字麻木。“这边是充电仓，油吧没有关门休业的时间，此前只有我一人，现在我们可以换班了。你在地下室处理好垃圾，今天结束之后，再去上面和我换班。”

“只有你一个人？”

“另一个酒保，五年前不在了。”酒保简单说道，似乎不愿继续进行这个话题。

光星没有再问下去。

地下室是个全封闭的空间，天花板低矮，四周的墙壁方方正正，墙体遍布消除不掉的锈痕。

走进地下室，如同走进一个局促的洞窟。

几盏冰冷的灯镶嵌在墙壁上，与爵士随身携带的照明设备有些相似，或许塞伯坦人普遍都会用这种设备照明，对称的灯光宛如暗淡的恒星，静止在墙上，光线惨白，不足以触及地下室的昏暗角落，整个地下室看起来冰冷、惨淡，晦暗不清。

地下室中同样堆放着大小不一的箱子。

光星认出了其中的一部分，正是外面仓库中那种装有能量块的箱体。

但是在地下室存放的箱子数量比仓库中少许多，另一些容器则是更巨大的桶装，全封闭的管道从金属桶延伸而出，通向一台正在运作的机器。

正是因为这台机器占据了地下室中相当一部分的空间，所以这里才显得格外的狭窄。

机器一刻不停地发出隆鸣声，履带缓慢移动，能量块一块一块地被送进这个庞然大物。机器周围蒸汽弥漫，被吞噬的能量块似乎正在其中燃烧。

“这是……？”

“提取高纯的酿造机，尼昂的高纯制造工厂已经倒闭了，目前这间油吧是少数能自酿高纯的油吧。拾荒者都聚集在这里。”

高纯是什么？

光星沉默地把疑问咽了回去。

他猜测，酒保提到的高纯是那些塞伯坦人喝的饮品，因为这些机器被大量管道围绕着，铁桶旁边连接着一个可以旋动的阀门，阀门旁边整整齐齐摆放了许多玻璃杯。

但是，制造高纯要燃烧能量块？

这些能量块，就这么白白被烧掉了？

“右边靠墙的箱子里是能量块，开启箱子需要特殊许可密匙，左边是有些顾客会需要的——和你说也无妨，就是一些电路增速剂，现在仍然很值钱，不少人为了这个卖了自己的变形齿轮。”酒保疲惫地说。

“卖掉自己的变形齿轮……”

“能赚一笔，大部分人都会在手术过程中报废，能活下来的再也不能变形了。”

所以……

此前，光星见到的那些在破旧街道中徘徊的塞伯坦人，并非生来就不能变形。他们只是迫于饥饿和贫穷，变卖了自己机体的零件，以此换取一些钱财。

饥饿让他们不惜挖出自己的变形齿轮，然而拾荒者却在油吧里浪费能量块制造高纯……

“前面是充电舱。”酒保指了一下高纯酿造机器对面。

光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敞开的舱门正对着轰然作响的机器，舱室内黑暗拥挤，浓烟弥漫。舱室中放置了几个纵向的槽位，能容下大部分机型的赛博坦人。

光星猜测，这些就是塞伯坦人关机休眠用的地方。就像涡轮狐狸总是要找隐蔽的石头狭缝休眠——塞伯坦人也有自己的藏身槽位。

“一共三个充电床，其中有一个是坏的，”酒保说，“充电床里可以下载油吧的运转资料和维修手册，三塞时后换班，抓紧时间休息。”

高纯酿造机喷出一阵长烟，地下室里的温度又升高了，熏蒸着地下室里的两人。

机械的声音堪比雷鸣，丝毫不逊于来自上层的鼓点。

在这样的地方充电，比野外还要恐怖。

光星的目光落在酿造机上，他要伴着这头咆哮的钢铁巨兽入眠，而且还要在三小时内下载有关油吧的所有内容，并且和酒保换班。

“过几天你就会习惯了。”酒保说道，似乎早已对在巨大噪音中入眠的生活见怪不怪。

他留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留下光星一人，独自站在地下室中。

除了机械的运转声、来自油吧上层的吵闹声，光星的身边终于没有塞伯坦人的说话声了。他向旁边张望了一下，松了一口气，处理器不用再集中注意力分析难懂的语言，能震碎火种的机器噪音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听了。

但还是非常令人难以忍耐。

他的音频接收器都快要失灵了！

光星走进充电舱室，他绕着舱门转了半圈，试图将舱门关上，这样能阻隔一些噪音。

而后他发现，充电舱的门竟然也是坏的。

光星站进充电床的槽位中，可供下载的数据库立即弹出来，其中包括高纯饮品的种类、产量、价格，以及储藏能量块的库存，仓库的位置，以及进货时间和账目。

但是进货渠道，在能下载的数据文件中并没有写明。

这些数据大部分都是以酒保的那一串流水线编号进行编辑的。在大量的数据中，除了负责人签字部分，记录编写几乎没有出现过尼禄的名字。

整个油吧只有两个雇员。

不过想来，尼昂也不会花更多的费用来雇佣额外劳动力。

雇员不仅要负责接待顾客，还要负责记账、进货和打扫，一个人当做四个人来用。

没有薪水，吃喝自付。还未赚到一分钱，就已经背了一身沉重的债务。

数据库中有些经过清理的空白，似乎前任雇员编写的，但是尼禄只留下了账目部分，就好像那个不再被提起的雇员从未存在过。

这里绝对是炼狱。

他要以自己的变形齿轮发誓，光星想，他一定要从这个地方逃出去。

——等他能熟练变形之后。

光星抬起手，低头看去。处理器中的疑问越来越多，诸多困惑缠绕在一起，让他无法关机休眠。

他现在不再饥饿，能量充沛，机体焕然一新，所有的伤痕都得到了修复。

他可以再尝试一下变形……

“变成爪子。”光星低声说。

他静候双手的外甲变形，弹出锋利的爪子。

一秒……

两秒……

十几秒过去了，他的手并未变化。

光星攥起拳，在空气中挥了一下，重复自己在仓库中的动作。

机体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回事。

他的每次变形，似乎都是在需要的时候，而不是他想要的时候。

轨道站内，他急需逃过无数炮火的围堵追杀，变形顺利进行了，逃离锈海攀爬悬崖的时候，他的爪子自动出现，在能量块仓库内濒死的那一刻，机体的战斗系统被激活，他用利爪切开了塞伯坦人的机体……

每个变形金刚都是这样吗？

光星放下手。

不知道下一次自己的机体变形是什么时候。

先休眠吧……

光星关闭了视觉处理系统，光学镜熄灭，他尝试休眠。现在休息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小时，之后就要和酒保换班了。

机器巨大的噪音逐渐变得朦胧不清，光星本以为自己在这样的噪音中肯定无法休眠——涡轮狐狸必须对外界抱有十足的警惕，从不让自己的处理器彻底停歇下来，这样才能躲避想要猎杀它们作为晚餐的掠食者。

但这次，在吵闹、黑暗、炎热的地下室，他的系统竟然下线休眠了。

或许是因为太疲惫，连续几日经历的事情太多、太繁杂。亦或者，是受到那块换向阀强行植入处理器的芯片影响。

整个充电过程变成了纯粹的煎熬。

休眠时，处理器进入离线模式，但是意识仍然在运转。

光星从没有接触过“梦境”，涡轮狐狸也会做梦吗？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现在的记忆如此清晰，几次死里逃生，从锈海奔波到尼昂油吧，爵士的能量块，机体强大的愈合能力，手部变形而成的利爪……他的记忆扇区在梦境中飞速整编这些记忆，形成光怪陆离的景象，互相重叠，彼此融合。

一只陆行鸟从战场飞快跑过。

光星的视线追随着陆行鸟的脚步。

他看到漫天的战火，大声呼喊着进攻的战士，混乱的嘶吼，漫无目的冲撞，地面能量液形成的小型湖泊，四处散落的零件，以及数以百计的尸体。

死去的士兵机体上生着电子蜱，脉冲鼠停留在锈蚀的、暗淡的断肢上，啃食着逐渐干涸的能量液。

这段记忆……

他曾经亲临过战场吗？

不对……

换向阀给他植入芯片的时候，他也曾见过战场。

但这一次，画面更加清晰，细节更多，炮火更加恐怖。

……

天空被榴弹点亮的时候，战壕却弥漫着窒息的宁寂，霸天虎的下一次进攻就要来了，他举起手中的枪，背靠战壕，双脚被能量液浸湿。潮气渗入他的装甲缝隙里，浸泡着他的电路。

他受了伤，前线感染红锈病的士兵已经不计其数。

他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被感染，但是无数的汽车人正在死去，战争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这场疫病来自于一个被刻意丢弃在汽车人巡逻线路的死尸，尸体大概是属于拾荒者。某个心狠手辣的霸天虎，这次将阴狠歹毒发挥到了极致，并且展开了一场针对汽车人的剿灭战。他们要杀死这里的每一个人。

但是汽车人的战线仍然在坚守着，他们还没有战败。

迟迟没有更多援军，南部这条战线似乎已经被遗忘了。

他们应该知道，雷云关那边，汽车人和霸天虎的冲突更加激烈，焦灼的拉锯战消耗太大。威震天本人也在进攻雷云关，擎天柱已经调配过一次人手，以支援南线战场，汽车人已经在面临绝境，穷途末路——早就没有更多的援军了。

让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突然爆发的红锈病。

他们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才能从这里逃出去。要么丢下已经重病的汽车人，要么全军覆没。

他握紧了手中的枪。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

一个在战争中经常要面临的选择题。

你的战友，还是你的生命。

又一颗榴弹在战壕附近爆炸，金属砂迸溅到他的头盔上，气流击飞了他。他向战壕的另一侧摔去，音频接收器传来一阵嗡响，腹甲的破损处涌出了更多的能量液。他用枪杆撑着身体，缓缓爬了起来。

不，不能丢下任何一个人。只要将他们送上回到铁堡的运输机，或许他们就能生还。他从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一架黑金色的歼击机从低空飞掠而过。

霸天虎。

等等，为什么是……？

是他熟悉的黑金色——

是的，是那个人。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是那个人策划了这次剿灭战。

他猛地感到，自己的火种停止跳动，接着，迅速向凄冷的深渊骤然沉去。

……

“醒醒，换班时间到了。”

酒保的声音刺入了光星模糊的梦境。

机器的可怕噪音立刻涌进处理器，光星猛地启动视觉系统。冷凝液顺着他颈部的管线向下流淌，外甲下方的温度滚烫，他像是感染了一次来势汹汹的红锈病，周遭的温度变得更加闷热，他的气息循环沉重不堪，散热风扇飞快地旋转，已经抵达最高功率。

光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潜意识似乎仍然在战火中煎熬，形成无法理解的阵痛。

这是属于他的机体的记忆……

霸天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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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