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劲……”站在床边的史蒂夫缓缓地、跟生锈机器一样一顿一顿地朝岔劲转过头来，表情呆滞，“你……是人类吗？”

岔劲的床至少半个月没人碰过了。

他不妨大胆猜测，这个口语白痴在来到这个家以后从来没碰过床！

一个月不睡觉，他还是人类吗？

岔劲陷入了沉默。

是不是人类，好问题。

他也想知道。

当初身为全世纪佳缘三中唯一有自我意识的那串代码时，即便特殊，但他的确不是人类。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变成了真人，有了自己的实体与意识，不会再跟其他人穿模。所有人都以人类自居，但唯有拥有在游戏中的记忆的岔劲知道，他们跟当初作为开发者与玩家的人类还是不太一样的，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代码。

现在，他回个营地一脚踩空跑到一个不知道是哪儿的地图，在探索中也更加深刻地了解了自己与人类在生命与存在形式上的区别。

他是人类吗？

这是岔劲一直刻意回避的话题之一。

要说他不是人类也可以，他只是个从游戏数据变成的模拟真人，拥有一身技能与本领，在一个神秘的大唐生活，如今却偶然闯入了人类的世界。他生活的那个大唐大抵只是半途被人仿照游戏背景创造出来的，各大门派那些辉煌的历史也从未存在过。

如果说他是人类……反正大唐侠士们都自认为是人，要这么说的话，现在他的遭遇可以解释为，在大唐……覆灭后，人们逐渐不再使用门派技能与武器，其他能力也慢慢消逝，退化成了如今屁都不会的模样。而他穿越了时空。他生来就是大唐的人，当初的游戏世纪佳缘三只是黄粱一梦。

无论选择哪个，他都要丢掉一些东西。

大唐？还是游戏？

无论如何，岔劲绝不能否认那个游戏的存在。

不是为了那盛世大唐，只是为了世纪佳缘三，他不能否定这段过去。

他由代码而生，就算在此刻也依然能感觉到皮肤下流窜的零与一。

岔劲的确不能算是人类，至少在这个地图上是这样。

苍云军在史蒂夫有些慌的注视下轻轻叹了口气。

“地球……”岔劲回想起大唐的地图，东海蓬莱以东除了汪洋大海外空无一物，并没有‘另一块大陆’，往西走，高原山巅之外同样什么也没有，他不认为大唐的地图跟这里的‘地球’一样，所以这颗地球……“不是我家。”

准确来说，大唐也不该算是岔劲的家，他的诞生之处应该是一开始的那个游戏。那个整天被玩家骂，却依然备受喜爱的游戏。

新的“地球”地图不是岔劲的家。

而在史蒂夫听来，这话就不一样了。

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专注于照顾邻家老人的魔法使者，他说地球不是他家。

那么……

联想起最近有人谈论天上出现不明飞行物、不少阴谋论者猜测有外星人的传闻，史蒂夫的小心脏开始砰砰跳。

岔劲该不会是天外来客吧？

再联想起他突然出现在布鲁克林、一身奇装异服、之前惊鸿一现的魔法、从来不会累的样子、对人类生活习惯和语言不太了解、还有房间角落那两件贼重的刀盾的事，史蒂夫怀疑岔劲就是坐着飞碟来到地球的外星人，并且他有证据！

史蒂夫很紧张，紧张过了头，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态是怎么样的。

原来外星人是存在的而且长得跟地球人差不多？没被外星人吃掉真好？当了外星人的老师可真厉害？

在岔劲工作的那家酒吧喝过酒的人都可以吹一辈子好吧！他们都是接受过外星人服务的人类！

千言万语汇聚到嘴边，史蒂夫有一堆想要问的事，然而一如既往地，他问出口的总是和别人有关的问题。

“……金斯利太太知道吗？”还算镇定的瘦弱青年问他眼中的外星人，话语中毫无惧意。

这个外星人有没有恶意、会不会联系同伴入侵地球、会不会伤害他……所有问题都可以往后稍，史蒂夫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年迈的邻居会不会受到伤害。

那外星人看着他，不因为身份暴露而窘迫，也不因为自己处于强势地位而显露出什么“邪恶的真面目”——史蒂夫不觉得那种东西存在。

史蒂夫还挺信任自己的英语学生的。

他满怀信心地看着岔劲轻启唇齿，吐露答案。

“不，我认为金是她。”那个高大的外星人严肃地回答。

史蒂夫：“……”

哦，这熟悉的、在心梗边缘徘徊的感觉。

“……重新说。”史蒂夫无情地把学生的零分答卷打回去重写。

岔劲微微蹙眉，眨眨眼，明明是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看着竟然还有点儿委屈。

“……金认为我。”岔劲把头撇向一边，小声逼逼。

好啊你小样的竟然还精简了大半的词！你以为这样就能通关吗！

“重来！”

岔劲一噎，慑于老师凶巴巴的魄力，这次好好想了想。

“我认为是金斯利太太。”这样够长了吧！

史蒂夫面带微笑，无视突突突的太阳穴。

“重来。”

岔劲眼神躲闪，想了一会儿，决定放弃思考。

“……金斯利太太是我。”

“重来。”

“我是金。”

“怎么啦，金？”金斯利太太突然从客厅的门探出头来，笑眯眯地问岔劲。

岔劲心里咯噔一下。

糟糕，他没想到老人会人突然摸进来！

难道这下他变成要想两个人解释了吗！别这样啊，他的英语比青蛙的小便还要不堪，让他好好理顺前因后果还不如杀了他！

岔劲低头看着老人面带笑意、毫无防备的脸，心里慌成热锅上的王八，表面上不动如山地悄悄看向史蒂夫，试图得到一点儿来自老师的支援。

然而他的老师在听到金斯利太太的发言后就愣在原地，天空般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突然想清楚了什么事，满脸复杂，就莫名其妙杵那儿不说话了。

你给我吭一声啊喂！

岔劲的心声没能传到豆芽菜老师的脑海里。

于是岔劲也和史蒂夫一样，呆滞了。

他呆呆地收回往外瞟的小眼神，重新看向金斯利太太。

老人还在笑，慈祥、活泼、充满朝气，仿佛只是再普通不过地问家人问题。

一直以来，岔劲都看不穿她。

但这次他看出了些别的什么。

金斯利太太在期待着什么，在期待自己在别人面前承认什么。

在很多时候，复杂而细腻的人类对既定的事实无能为力。他们会被现实击垮，失去希望。

有时候，他们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只是在寻求一个心理寄托。

金斯利太太是真的傻吗？她真以为自己没有被儿子家暴过、儿子也没有死去吗？

是与不是，真相其实不重要。

“我……”岔劲又瞅了一眼默默关注他的史蒂夫，最后还是定定看向面前这个收留了自己的老人，他觉得自己的代码好像丰富了些，又好像一成不变，不过，他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最终答卷，“我是金。”

只是简简单单的、不会出现语法错误的短句。

史蒂夫终于从不确定变成了了然，看得岔劲一愣一愣的。

下一秒，金斯利太太突然扑过来，岔劲不好得躲，只能任由老人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岔劲思考一下自己在外边的所见所闻，抬起手来，想像其他人类那样环住怀里的人，让她感觉好些。

但这双手终究是用来杀人的，每个瞬间都可以带走任何人的命，一不注意就会把本就年老体衰的老人给勒死。

他终于还是放下了手。

岔劲能感觉到，自己的衬衫湿了。

……

忙活半天把老人安置到主卧休息，岔劲站在她门前，哀叹自己莫名其妙就被改了名。

今天发生的事儿一件比一件玄乎。

史蒂夫就在他身边。

“……金、岔劲。”史蒂夫一时间竟然不确定该怎么称呼这个‘外星人’了。

“嗯？”苍云军沉稳地转过头，还是那么认真地与他对视。

史蒂夫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紧张完全就是在闹着玩。

岔劲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你是为了金斯利太太才留在地球的吗？”心口的重担消散大半，史蒂夫轻松地问。

岔劲轻呼出一口气，又盯着他看了几秒。

“嗯。”他回答。

也是为了你。你们俩笨蛋都不让人省心。

“你是有什么安抚人心的魔法吗？”史蒂夫有些好奇。

在岔劲当着他的面说出“我是金”那句话时，史蒂夫是真的感觉金斯利太太好像突然就活了过来。也不是说她以前就不是活着，只是……总感觉缺了什么。

而岔劲的一句话就弥补了一切。

“没有。”岔劲回答。

大唐侠士那帮耿直的憨憨整天就知道打架，才不会考虑复杂的东西，是以，“安抚人心的技能”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也不被需要。

史蒂夫看着岔劲，头顶电灯发出的点光源映照在他的虹膜上，像是珍贵的宝石。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

“那么，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呢。”史蒂夫说。

温柔个屁。岔劲想。有这样的错觉肯定是因为史蒂夫没看过他在战场上十步杀一人的英姿！

……严谨点儿，算一百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