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俊觉得有什么东西趴在他的背上。

回头看去，也只不过是一片早就开始风化的塑料篷布，在夜晚的风中不合时宜地晃动着，顺着视线往上，也只不过是塌陷了一块的天花板露着混混沌沌的夜色。韩国的小他心知肚明，只是嘴上不愿承认，远处城市的灯光偶尔还能看到一点儿，他颈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

咯吱咯吱。

一个人往前走，比通过视频所见更加阴森恐怖的走廊，他脚下的质感介于松软和坚硬之间，能够看见队友留下的痕迹，墙上写着夏洛特的名字。

河俊去摸直播设备的按钮，哆哆嗦嗦地才摸到那个小突起，在显示信号连接成功之后，他听见从自己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在颤抖。

“我的朋友们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不对，不是这样的。

“……说好了要给大家带来欢笑。”

现在只有恐惧了吧，雅妍身上可是有两个标记的。

“那就带大家去看看吧！”

不，跑，赶紧跑。

他继续向前走，耳畔传来机械的朗读声，那些都是正在观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的观众们留下的评论。

“怎么突然就自己去探索了啊。”

“肯定是提前安排好的机关不能用了，去补救呗。”

“设计这种剧情，真把我们的脑子都当成大酱卷饼吗？”

对于这种情节，他知道网友们向来是恶毒刻薄的——话题性。

“哈哈哈。”

笑声，谁发了重复的字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重复的音节，空洞的音节，单调的言语。嘲笑掩盖了一切剩下的评论，他渐渐学会不再吃惊，只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心跳声上。

“砰、砰、砰——”

一切都那么熟悉，好似自己已经来过这里无数次。

怎么可能呢？他摇摇头，觉得幻觉必定是海马体的错。

沙沙沙，沙沙沙。太过吵闹，干脆把读评论的功能关掉好了，下一个路口，他抬起头，看见夏洛特的标记。

夏洛特到此一游。

“真麻烦……”他踢了一脚地上的杂物，在弹幕的疑问中故作镇定，“只不过是不熟悉地形罢了。”

一个评论说:“是吗？我怎么看上去像是鬼打墙？”

随后就有人反驳了:“请你不要吓主播！”

“这么无趣的环节说不定是主播这种天才脑子才能想出来的东西呢！”

他们放肆嘲弄，质疑着这场直播的真实性，其中一些甚至认为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棚拍，理由无非是其中拙劣的布景和塑料质感的恐怖道路。若不是到达他的直播间的人越来越多，河俊恐怕早就会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除非你再继续往前一点！”

新来的观众建议道:“雅妍很无聊的样子，而且一个人不安全，作为队长，你为什么不能去陪陪她呢？”

“一个人？”另一个评论反驳道，“夏洛特不是已经去了嘛，她真的很会讲恐怖故事，反正我听了就害怕。”

他们随后又争吵起来，河俊移开视线，手机嗡嗡地响，他接通了来自夏洛特的电话。

“夏洛特呀，怎么啦？”

“队长。这里越来越不对劲了，我害怕。”

河俊在她颤抖的声音中安慰她:“害怕的话，和雅妍说说话吧，她不是就在你旁边吗？”

“队长，你究竟在说什么呀，我刚才已经离开精神病院了。现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崴了脚，到处都是树。”

河俊低下头，手机屏幕中的夏洛特把一只手臂搭载雅妍的身上，抬起头，两人的视线接触了。

“队长，队长，你还在吗？”

夏洛特的声音颤抖着，但河俊已经挂了电话。

他发疯一般地大叫起来，揪住自己的头发，感觉不到疼痛，跌跌撞撞往前跑，连直播设备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

脚步拖拽在地上，下一个拐角他再次看见那行熟悉的字。夏洛特来过这里，他还是在这里。掉在地上的手机的摄像头把眼前的这一切看得真切，屏幕失真的幽白色画面中，弹幕仍旧在跳动着。

“哈哈，演得和真的似的。”

“说得我都信了。”

“万一是真的呢？”

“这不也是他自己要闯入昆池岩的结果吗，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您说的可真有意思，有时候因果可不仅仅在在某个人身上哦。”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尽的笑声，单调的笑声，恶鬼。

被困在建筑物中的枉死者，静默地站着，更加恐怖的景象，江枫曾经看见过。

在这间狭窄的房间中，他们挤成一团，垂头看着她，她踩在脏兮兮的水面上，到处都是摇晃着的影子，她甚至都不知道这种可怖的回忆究竟是从何而起的。坠落、无数的脸、冷面旁观，她一个人游荡了好久，字面意思上的孤独。

直到那只手，乔伸出来的手。

战胜孤独很容易，保持人性却不是。

那就让你成为我的锚点吧，这是你自己的许诺，现在是时候兑现了。

“乔。”

她呼唤那个名字？

“乔·乔里斯·乔——”

灰暗中，她看见金色的阳光穿透一切屏障般，朝着她不顾一切席卷而来。

那是垂向深渊的一根蛛丝，她抓住了。

“就是现在！”

无数双朝着她伸过来的手，她从陌生的身体中猛然苏醒，她大汗淋漓。直到看见冷森森的光中乔那双大海般透明的眼睛和纤长的金色睫毛，她抓住他的手臂，她属于这具身体陌生的声音在颤抖:“我看见了！”

“什么？”

“被困住了，到处都是——”通过精神链接，火星人的天生能力让他轻而易举共情了这份悲伤，也从江枫的记忆力看见里面的景象。

这并非是简单的地狱。而是，死水。

除了穿着精神病人衣服的死者，江枫也清楚地看到那些不属于这个看上去和平过分了的世界的异常。非人类的、浮夸的、腐朽的、绝望的——都输在了这里，输在了名为“恐怖之主”的主持者所主持的游戏中，被困在这里。

——恐怖之主。

整个世界都无法探索到他的踪迹，只有这间被命名为402的房间是一切的终点，是这个看上去与所生活过得太过平和的世界别无二致的世界中最怪异的一点。

想必在之前，其实早就有很多人来过了，于是他们全都死在了这里，成为泡沫宇宙中的一部分，成为恐怖之主的伥鬼。

时至今日，能不能打开402号房间根本就不重要。打开402号房间迎来的是“通关”，而要破局，就必须直面恐怖之主。眼神交汇见，乔知晓江枫的意思，他好看细致的眉毛轻轻隆起，终究是败下阵来：“这对他们很不公平。”

“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我的锚点，”江枫的灵体从躯壳中脱离出来，轻抚过乔白皙光洁的面颊，她苍白的魂体带着一种无法被言语所描述的凄楚，“这不是约定好的棋牌游戏，而是掠夺与破坏。”

“他们想要掠夺这个世界的某些东西，从主办方的手中获得好处，而主办方把他们看作一盘菜。”

陌生男人的身体软软地倒下，乔抬起头来，幽魂半透明的身体无法照亮这个并算不上明亮的走廊。乔贴心地把这个无辜卷入者平放在地上，脱下西装外套，叠成小枕头垫在这个男人的脑袋下。

一旁的人只觉得惊悚，来来回回看了他们两人好几次。不知道应如何开口询问这二者之间的关系，他的茫然无措让外来者终于心生些许怜悯之意，男人柔和的蓝色眼睛只是看了他一眼，便顿时有无数的记忆疯了一般地钻进他的脑子里，他大叫起来。

“现在就来笑得开心吧！”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402号房间哦。”

“XX小心！”

轮椅飞过来了，他被砸断了脖子。然后再次醒来，手机上播放着视频，

“现在就来笑得开心吧”

他打开门:“这是夏洛特、雅妍和河俊，河俊就是我们的队长。”

行驶过程中，夏洛特突然发了疯，大喊着:“绝对不能去那里！会遇见很恐怖的事情！”

然后他们为了方向盘争夺起来，车子掉下山路，水涌进来。

“现在就来笑得开心吧！”

新加入的同伴刚到目的地就大开杀戒，他在剧痛中发觉自己的身体掉在另一边，可是他还没有死。鲜血从断面涌出，仿佛重新拥有了生命一般在那名他其实已经想不起来名字了的队员的操控下扭曲着，整个天空都是猩红的。

随后，他发觉在一片分崩离析中，只有传说中的402号房间完好无损。那扇门打开，里面是一片死寂的漆黑。

他想不起来名字的队员摊开双手，仿佛只不过是在迎接自己的奖励，但随后面部扭曲惊恐起来，他被一双从门内伸出的大手像手扒鸡一样撕碎。

一个陌生的声音:“你破坏了我的游戏场！”

在长久的、难堪到几乎难以忍受的寂静与黑暗之后，他重新睁开眼睛，手机上正在播放的视频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就和我们一起笑得开心吧！

他知道的很少，说到底之前的日子里虽然在寻求着各种都市传说，但说到底也不过是简单快乐地过着比无聊的普通人稍稍精彩那么一丁点儿的生活。这样的刺激说白了就算是去选择看漫画或者打游戏也能得到——他究竟为什么要选择触碰禁忌呢？

或者说，在这种循环之中，他和他的同伴们不断地带人来有任何意义吗？

而面前的两个人，这时他才能看清楚漂浮在半空中的、莹绿色的、半透明的少女身形。

——即将死在这里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