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不一定意味着麻烦,更不一定意味着迪恩遇到了麻烦。
但我的直觉不是这样说的。
我的直觉告诉我,迪恩遇到麻烦了。也许他没能找到摩天轮,而是找到了怪物;也许他找到了摩天轮,却在返回头找我的时候撞上了那群猎狗。
我不喜欢后一种假设,但也许事实就是如此。
我也在等着枪声再次响起,但寂静再次笼罩了这个不祥之地。
终于,我迈开脚步,在雾中摸索着,开始朝枪声传来——至少是我认为枪声传来——的方向缓缓前进。如果碰到什么障碍物——大多是帐篷、树,或者还没完全倒塌的马戏台子——我就只能绕过去。这样十有**会影响我的方向感,但我毫无办法。
就这样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有光照从雾中扫来。
那是手电筒的光芒,而且不止一束。
在经历了几个小时的摧残:三角头、狂热宗教分子,更别提那个手持锋利手术刀的瞎眼护士。此时此刻,我已是筋疲力尽,累到无以复加。然而,在看到那几束光穿透迷雾射过来的时候,我仍奇迹般调动起了反射神经,迅速压低身子朝一边躲了过去。
我动作够快,没人注意到我。
光束的另一头是模糊的人形,看着人数不少。那些人举着的手电筒泛着刺眼的黄色光芒,像是细绳一样稍稍拨开粘稠的雾。
我蹲伏在地上,悄悄往旁边移动,直到伸出去的手指触到了垃圾桶上的铁皮。不假思索地,我蹑手蹑脚躲到了垃圾桶后面,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垃圾桶大约只有半人高,如果不是雾这么大的话,根本不可能遮住一个大活人。
那群人越走越近,但始终没人开口说话。我一直能听到踢踏的脚步声,衣服摆动摩擦的窸窣声。空气中有种越来越刺鼻的汗臭味,夹杂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腥味。
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口鼻,隐约意识到垃圾桶散发出的臭气倒是并不浓郁,只是有种久远、腐烂的味道。
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不断靠近,这群不速之客从我的藏身之处旁边走了过去。
我听到“扑棱——扑棱”的声音,于是明白他们手里提着的是鸟笼,就像《寂静岭》电影里那些养鸟人一样。
那些鸟养来是为了防备三角头的,它们会在黑暗降临的时候躁动不安。
不过现在听起来,黑暗离我们还很遥远。而光束和人群仍在我前方不远处行进,伸手即可触及。
这条长长的队伍尚未完全从我面前经过。我屏住呼吸,心想:他们来者不善。
就像呼应这个想法一般,突然之间,我闻到了血的味道,心立刻提起来,然后又沉了下去。因为除了脚步声和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之外,还有别的声音,正随着队尾的靠近而愈加清晰。
那是什么东西在地上被拖动的声音。
迪恩,他们抓住了迪恩。
等这支队伍的最后一个人走过垃圾桶,并和我拉开五米以上的安全距离,我立刻就从垃圾桶后爬了出来,打算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踪下去。
但这并不容易,因为我又不是飞天大盗。
浓雾中,我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前爬,提心吊胆地,生怕自己会像电影里那些倒霉蛋一样,踢到什么空的易拉罐,或者踩断干枯的小树枝,然后全盘皆输。
所幸这伙人走过的路都相对空旷,没有那些坏事的障碍物需要克服。
也幸好有这场雾,不然我无论如何不可能躲过他们的视线。
就在我埋头往前爬,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路和前方的动静上时,那伙人突然停下了。在不断晃动的光束中,我隐约辨认出旋转木马的形状,但没有热闹的音乐,也没有闪烁的五彩灯光。
我停下的已有些晚,身后的路淹没在了雾中,旁边则是一堵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矮墙,墙体完全靠用石块垒成三角支撑着才没倒下来。
“还有一个女孩。”一个男人冷不丁说道,他的话像无形的手一样捏紧了我的心脏,“你,带上七个人去找。我们在这里等着。务必找到她,并且活着带到我的面前,不得有误。”
“可是,亚当,雾这么大,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人。恶魔随时可能出现……”回答的人声音中流露出胆怯。
“找到女孩。”这个被称为亚当的人大概是这支队伍的老大,他冷冷抛下这一句,就不再说话。
我连忙藏进墙角的草丛中去,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还来不及喘气,就感到一小队人从我来时的路匆匆跑了回去。其中一人飞起来的衣摆几乎拍到我的脸上。
“亚当,”又一个人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这雾太大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雾。这不可能是克里斯贝拉搞的鬼,她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克里斯贝拉有的只是愚蠢、盲目的信仰。”亚当回答。然后,他说了一句不明所以,却让我无缘无故起了鸡皮疙瘩的话。
他说:“局外人已经介入,混沌拉开了序幕。”
我紧紧咬住了嘴唇。
对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刚才那人用赞许的语气回应说道:“世界之轮正在转动。”
“世界之轮早就开始转动了。”亚当平静地说,“暂时休整一下,去看看我们找到的那个局外人,给他包扎一下,确保他死不了。我需要他活着。”
我的心一跳:他说的是迪恩,他称迪恩为局外人。
“这小子真能打。”另一人的语气中夹杂着敬佩和恼怒,“折了我们好多人手。”
“一共有三个局外人,我们必须全部找到。”亚当说,“联络上旧区了吗?”
那人歉然回答:“还没有,亚当,这里的通讯像是出了异常状况。”
“混沌。”亚当的语气像是在解释一切,“局外人带来了混沌。”
所以说,他们抓住了迪恩,还打算抓住我和萨姆。这伙人一定有武器,不然不可能制服得了迪恩。
我攥紧成拳头的手心里满是冷汗,但脑子里的锦囊妙计却并不比在医院或是学校时更多。我只知道自己也许最后非战不可,不是我想战斗,而是我不得不战斗。
我可不是斗战胜佛或者美少女战士。如果想赢的话,我必须想个办法。
不远处,隔着灰蒙蒙的雾,我听到这伙人轻手轻脚的动作,还有那只鸟儿喉咙里发出的嘀嘀咕咕的声音。
我更想听到迪恩的声音,可他也许晕过去了,竟然连呻吟声都没有。
真倒霉。那浓到足以让我闻见的血腥味可不像是擦破膝盖这种小伤能够造成的,再加上迪恩已经不再是剧里的主角了——他已不在自己的世界了,但我决定不对这个问题做过多的思考。
如果迪恩死在这里……
我默默抱紧自己的双臂,暗自祈祷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因为对我而言,他已经不再是个角色那么简单了(我的大脑自动提供出“局外人”这几个字)。
我喜欢他,我喜欢萨姆。我希望等离开这个害人不浅的鬼地方之后,我们三个都还活着。就这么简单。
但活着,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亚当。”一个年轻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
亚当回应道:“大卫。”
“我们为什么要把局外人抓起来?”这个叫大卫的男孩问道,我不由屏息凝神地听起来,“他们不是来帮我们的吗?”
帮谁?NPC吗?
“因为我们必须确保局外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亚当回答,听起来很和蔼,但说的话却暗藏冷酷之意。
大卫怯怯地问:“克里斯贝拉会诱惑他们?”
亚当脸上似乎露出了笑容,但也许那只是雾造成的错觉,“克里斯贝拉不过是被诱惑的一员。她迷失在了自己的信仰中。”
大卫皱起了眉,孩子气地问:“可是,信仰不该帮助迷失的人吗?就像我们的信仰。”
“克里斯贝拉的神欺骗了她。”
“为什么?”大卫犹豫地问了一句。他看上去不过是个男孩,现在看上去就更小了,几乎只有十一二岁。
“大卫,”亚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我们的神不会欺骗我们。”
男孩没有说话。我差点替他问出来:“你怎么知道?”
迪恩说得对,这些宗教狂热分子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这样想着,正有些心不在焉,却又悚然一惊,后背当即冒出一层冷汗。
雾,不知何时已经一点一点散去了,此刻只剩下薄薄一层,像是轻纱,而我蹲下躲起来的地方离他们不过三五米而已。
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朝我的方向看上一眼,都会立刻让我暴露无遗。
亚当仍在和大卫说话,但我头脑空白,几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我不能乱动,因为这么近的地方有动静的话,他们肯定会注意到。
但我也不能一直等着,因为迟早会有人回过头来,然后一眼看到我。
矛盾的想法在我脑海中不安地交织着。直到眼眶开始酸涩,我才意识到自己连眨眼都不敢了,就像置身黑暗中的小孩儿,担心任何一点动作都会招来蛰伏怪物的袭击。
这里没有什么蛰伏的怪物,至少目之所及只有活人。此外,别忘了,在那几人或坐或站的地方,还有一个鸟笼挂在一根杆子上。
此时此刻,那只笼中鸟正用绿豆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目前为止,它是唯一注意到我的生物。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脑海中仿佛回荡着迪恩的声音:把嘴闭上,吸气、吸,然后慢慢呼出来。
世界变得静止了,抑或是放慢了运转速度。没有风,也没有太阳,只有勉强穿过厚厚云层的、没有温度的微光。
沾着露水的草缓缓摩挲着我的裤脚。半藏在泥土里的小石子硌着我的脚底。
在背后,那堵墙皮剥落、砖块松动的墙泛着森森凉气,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得到。
我睁开眼睛,转动眼珠朝左手边望去:距离背后这堵墙拐弯的地方起码还有两三米。我的直觉告诉我,不管动作如何迅速、手脚如何轻盈,走这边被发现的风险都会很大。
而在右手边,仅仅几十厘米的地方就有一扇破烂的窗户。上面的玻璃早没了,只留下腐朽的窗框。
如果我动作够快,也许趁那些人眨眨眼的功夫就能躲进去。但如果我翻窗户的时候摔了下去,搞出的动静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管怎样,我决定翻窗。
那只笼中鸟还在看着我,小小的脑袋以鸟类特有的姿态轻快地摆来摆去。我用鼻子呼吸,又情不自禁地用力咬住嘴唇。
寂静中,我缓缓起身,同时能清楚听到自己的膝关节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
长草萋萋,随着我的动作窸窸窣窣。我的工装上衣摩擦着背后的墙,发出的声音宛如轻叹。
那边没人扭过头来。其中一个人突然伸手挠了挠脖子后面,那动作吓了我一跳,险些腿一软又坐回去。
但他们终究没发现我。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所有人似乎都在各干各的,忙忙碌碌。于是我轻轻向右迈出一步,左脚再轻轻跟上。
受到惊扰的草丛低低地抱怨着,很快就淹没在我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中。
当我伸手抓住窗框并跨过一条腿的时候,我滑溜溜的手心几乎打湿了窗框上的木头。空气仿佛凝固了的果冻,正在受热融化。我的脸颊一阵刺痒,滚烫的汗珠从鬓角流下,又越过下巴顺着脖子钻进了衣领。
此刻,我已完全背对着那伙人,还有那只鸟。
这比直视他们还要令人不安。身后传来的每一个细微的动静都像是他们发现了我,那些脚步声、低语声不断折磨着我的神经。
我过于丰富的想象力描绘出这一场面:亚当他们正互相打着手势,一边抓起武器,一边朝我悄悄走来。
“深呼吸。”迪恩的声音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真真切切,差点让我以为他就在我身后,嘴巴贴着我的耳朵。
但那声音是直接从脑海深处传来的,宛如经过漫长的隧道,听起来带着回音。
“他们看不到你。”那声音说,“注意脚下。”
我松开已经停止流血的嘴唇,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我不得不张开嘴,因为窒息的感觉已经快要让我大脑缺氧晕过去了。
“他们看不到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至少现在看不到。”
我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窗户后面的草丛里。窗户不算高,但跨坐在上面,我也只有脚趾能勉强落地。窗框硬邦邦硌着我的大腿,上面细小的木刺穿透裤子,扎在敏感的皮肤上。
当我抬起另一只脚的时候,不得不把大半重心都放在着地的那只脚上。
“稳住、稳住。”头脑中的声音指示着,不过这会儿听起来又不大像迪恩了,更像《指环王》里的阿拉贡——当他拉着弗罗多从倒塌的石阶上跳过去的时候,嘴里说的就是这几句话。
我颠倒着重心,慢慢把第二条腿跨过窗户,然后缓缓落地。
我的屁股仍旧支撑着大部分的重量,因为窗框的高度刚好比我的腿多出那么一点儿。我的脚趾已经又痛又酸,撑地的那条腿也开始发抖。
现在抱怨自己长得不够高可是有点儿晚了,何况我也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马上就要成功了,而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也没有看到……
“扑棱——扑棱棱!”
一阵剧烈的扑扇翅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笼子晃动的咯噔声。我的心猛地一沉,迅速把屁股从窗框上挪开,脚掌也跟着完全落地。
就在落地的一刹那,尖锐的痛楚从左脚掌传来。我膝盖一软,猛地跪倒在地,不得不把手塞进嘴巴里才忍住没有叫出声来。
墙后面,亚当的声音隐隐传来:搜查附近,仔细点。鸟不会无缘无故受惊。
一定会有人走到这边来,我几乎能听到沉重的、穿了靴子的脚步声。没有时间多虑,我顺势躺下,紧紧贴着墙根,塞在嘴里的手往上捂住了口鼻。
声音更近了,那人已经走到了墙边,多半正隔着窗户往里张望。
我睁大眼睛,等着他发现我,然后一把把我揪出去。那样的话一切就都完了。我说不出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在我头脑中,这就是事实。
然而世界之轮已经开始转动。当这个念头浮现在我心头时,我便突然领悟:他不会发现我,至少这次不会。
因为我是局外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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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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