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严格来说,“华特·席格·理查德”并不存在。

这个名字从未出现在任何官方文件上,甚至不存在于小丑嘴里。

他潦草地把老情人曾经用过的假名给了他,然后只喊他的小名:“瑞秋”。至于“理查德(Richard)”的昵称为什么是“瑞秋(Rachel)”,小丑又为什么给他起个女名,他从未解释过。

小丑是个糟糕的人,他是疯·子、变·态、虐·待·狂、恐·怖·分·子、连·环·杀·人犯,但不算是个糟糕到了极点的父亲。

他被送到了父亲口中的“乐园”,其真名为米斯卡塔尼克疗养院,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艾塞克斯郡。

米斯卡塔尼克疗养院名不见经传,地处偏僻,几乎是建在荒野中。整栋建筑由大理石建成,外围墙壁被漆成白色。

关于这座疗养院的起源,席格没有找到相对完整的文字影像资料,唯一可供参考的只有附近村镇居民的传言。据说它的前身是一所大学,这所大学的主要科目是古语言、神秘学和解剖学。

至于这所大学是怎么消失的,也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这里曾经发生过恐怖事件,又有人说这里流行过可怕的大瘟疫——总之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在二十世纪初期就被废弃,后来当地政府在它的遗址上建立了精神病院,并且沿用了米斯卡塔尼克这个名字。

关于米斯卡塔尼克疗养院,席格并没有太浓墨重彩的回忆,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寂静。

医护人员低声细语,脚步轻缓,精神病患们从不大叫,他们或躺或坐,每个人都穿着完全一致的白色病服,眼神迷茫且空洞。

除了推门时不时响起的铃声,自己的呼吸、心跳,还有静脉注射时药液滴落的声音,几乎不再有其他响动。这座疗养院大而空旷,安静得让人心慌,时时令席格错觉自己身处坟墓。

因为无聊,他偶尔会走出病房四下看看。大厅一侧连接着长廊,长廊穹顶处有一排高高的天窗,墙壁被漆成半绿半白,关押精神病人的铁门则是亮黄色,所有的门都牢牢紧锁着,偶尔有一扇门开着窄窄的小窗。

如果非要说米斯卡塔尼克疗养院的奇异之处,那就是浓重的宗教氛围。不像大学或疗养院,更像是仁爱教堂。

天花板上有张开翅膀的大天使浮雕,它生着三对翅膀,一对遮烟,一对飞行,一对遮脚。大天使手握审判的金色长枪,从天上降下,怀揣着净化的硫磺和火焰。

走廊悬挂着一幅幅装饰画,全部都跟宗教有关:《最后的晚餐》、《西斯廷圣母》、《人间乐园》、《圣母在树林里》、《牧羊人朝拜》、《椅中圣母》……最后一幅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

席格在这几乎无处不在的宗教暗示下长大。他没能成为虔诚的基督徒,最爱干的事就是踩着花窗落下的色块,把它当跳格子玩。

后来这个游戏玩腻了,他开始长久地坐在大厅的木质长椅上,双眼盯着彩窗上的圣母。披着白衣的生母拥抱着新生的弥赛亚,眼角划过一滴金色的眼泪。那语言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慈爱,让他想起母亲。

没人能想到这间教堂般的精神病院的结局,就像耶和华用硫磺和火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一样,它最终毁灭于一场大火。

多年后的事,年幼的席格并不清楚,那时的他只期盼着父亲到来。大多数时候是月末,一月一次,偶尔延长到两三个月,小丑会来到疗养院。

只有这短暂的父子团聚的时间,他会把自己收拾得像个正常人。他不再发出那种可怖的、阴冷的、刻毒的笑声,而是把帽子摘下来放在胸前,非常有礼貌和逻辑地跟医生聊起治疗和住院的费用。最后他推开席格病房的门,对他伸出手:“好了,走吧。”

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总是最好的,没有修女一样严肃又无趣的护士们,也不用在太阳穴两侧贴上电极片,戴大盖帽的警察不会来找他问这问那,黑衣监舍也不再打他,还会点头哈腰地赔笑脸。

就这么一件随便有点钱的成年男人都能做到的事,在孩子眼里却那么伟大,当小丑推开门走进来时,逆着光的他在席格眼里如同救世主。

两个人演完了,出了门,席格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上,说:“你根本就没疯,对吧?”

小丑的回答是:“谁知道呢。”

你果然没疯。席格在心里想着,也如此笃定。他不应该也没资格关怀小丑的精神状态,但有个疯子父亲显然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

两人手牵手穿过终年弥漫着大雾的、靛青色的小镇。走过长满青苔的黑石小路,黑石的裂缝中蓄着潮湿的雨水,长街尽头的破败教堂传来悠远的钟声。

还是孩子的席格从梦中醒来,迷迷蒙蒙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丝缀般的流云,还有如东方丝绸般柔软光滑的夕阳,一直落到旅馆的窗口。

小丑在这座过分悠闲的小镇中没有固定住所,两人经常住在普通的汽车旅馆里。

因为设施老旧,汽车旅馆中总会有一股味道,像是烟味、橡胶味、廉价的香精、潮湿的水汽、泥土还有陈旧的衣物混合而产生的气息。

偶尔的,小丑会掏出个长条形的白瓷烟斗,往里面填上一些廉价的烟草与薄荷叶,缭绕的烟雾中都带上了薄荷味。那股味道非常奇特,凛冽、刺鼻、提神,刚开始觉得香,闻久了反而觉得又臭又恶心。

因为那气味实在太诡异,席格第一次闻时还以为他在吸·毒。

这股味道与小时候公寓的气味一起,深深地固定在席格的记忆中。

小丑并不是每天都会带他去游乐园,更多时候的两人就是这样,住在一个房间里,然后什么都不做。

席格趴在地毯上看新买的书,或者拿几根蜡笔在白纸上画画,小丑躺在躺椅上抽他恶心的薄荷烟,眼神迷离得像是在做梦,眼神永远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席格在画画的间隙执着地偷看他,年幼时的他说不清心里的期待究竟为了什么,他只是在想:看看我,看看我……

看着我,父亲。

他的父亲不看他,小丑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席格知道他在看什么。哥谭。那黑曼陀罗一般的城市。

他在想什么?

席格不知道,两人血脉相连,世界上再没有人比彼此更亲密,他却从未介入过这家伙的人生。

在如血的黄昏,远方隐约的花香,和小丑身上浓得称得上恶臭的香水味中,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等他再长大了一点,从幼儿变成了少年,他的身形逐渐变得高挑修长,如白桦树一般。水银似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眼帘低垂,睫毛浓密纤长,鼻梁弧度漂亮动人,像一幅古典油画。

也许是他的相貌让小丑想起从前,某个中午,小丑忽然抬起他的下巴,长久地盯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你越来越像她了。真是让我难过。

席格知道这个“她”是谁。

他的家庭仅有父子两人。父亲和儿子的联结是亲密且直接的,而母亲就像死去却魂魄未散的幽灵,以存在却无可感知的姿态在两人间盘桓。

小丑从没提过她母亲的事。在小丑嘴里,“席格是怎么来的”总共有二十来个各种各样的版本。从水里捞的到送子鸟叼着送来的,再到心爱却无法结婚的女人生下来他接盘的,堪称鬼话连篇。

还是孩子的他问起,小丑就会开始鬼扯,有一次他说,“那天我头很痛,哈莉拿斧子把我的头劈成两半,从里面……”,席格打断他,“别扯了,我知道你说的这个叫雅典娜”。小丑又换了个说辞,“你妈妈怀着你的时候就死了,我把你缝在我的大腿……”,席格又打断他,“这个叫狄俄尼索斯”。

一旦被逼急了,小丑就会颠三倒四地说些难懂的话,类似于“我们那时候打得火热,现在她忙着跟个乡巴佬通·奸”、“她总是有很多人,可能我并不特殊”、“她去参加个晚宴,宴会上有点人样的就能把她拉走”……

总之在小丑嘴里,席格的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荡·妇,每天晚上跟不同的人上·床,只要异性长得不是天怒人怨她就愿意张开腿。

从前席格一直以为小丑对自己的恨意来源于他生身父母间的龃龉,但他后来明白事实可能完全相反的。小丑并不憎恶她。

他表面上抱怨不休,实际上他并不在乎她的浪·荡成性,他对两人的关系乐在其中,甚至可以称得上爱她,只爱她。而他唯一、真正憎恨的,就是席格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诞生了。

短暂的甘甜后接踵而至的总是更深的痛苦,美好短暂得令人心碎。不论他怎么抓着父亲的裤脚,哀求他不要把自己送回去,小丑都不会回应一句话。

医护人员伸出无数双手,把他从他的父亲身上扯下来,给他套上又闷又厚的拘束衣。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他都绝望得想死,但是他抬头看去,引入眼帘的,就只有小丑那一副面具般的冷笑。

“你知道我总要回去的,我们的蝙蝠朋友很想念我。”他总是这么说。眼神又落在了远方。

哥谭,就像一位冷漠又危险的淑女,穿着漆黑的丝绸长裙,戴着繁复的蕾丝袖套,纤细的天鹅颈上带着一串华贵的钻石项链。羽毛扇轻轻晃动,吹动那海藻般蜷曲蓬松的黑发,底下的睫毛又黑又长,浓密得惊人,宛如带毒的蜘蛛腿……

她既像王女一样傲慢且危险,又有吉普赛女郎的轻佻和热烈……她是哥谭的化身。而他属于他。

席格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小病房,透过一扇小窗向外窥探。窗外云雾弥漫,屋顶的颜色是淡淡的青,淅淅沥沥的雨滴,如绵密的针脚般敲打着房顶、窗沿和大地,发出长短不一的声音。

低矮的四角梅和杜鹃花上挂着雨水,敦威治小镇终年大雾弥漫,即使在雨中,仍然有一层稀薄如纱的灰雾紧贴着地面。席格居高临下地望去,小丑的背影像插在雨里的钉子,缓缓地走远了。

雨停了。席格站在黑暗中,没有灯光,只有一片幽静雪白的明月。他独自等待,独自长大。消磨时光,蹉跎岁月,只为了下一次,和下下一次相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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