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明朗,卡姆辛头也不回地走向陵墓。
尼克多看了眼他的背影。
卡姆辛的身手很好,守誓者早已领教这点。而他也发现了年轻人对沙漠作战同样熟悉。灵巧的影子在潜行时有着奇特步伐,每一步都带着独特的韵律,使其恰当好处地陷入残存的阴影,轻盈且安静,未曾在沙地上留下任何踪迹,仿佛连脚步声也被老鼠偷走。
在任何时候,他比任何一个沙漠民都更像一个沙漠民。这本身就不同寻常。
犹豫徘徊不是尼克惯常的作风,分头行动也不是。
作为侦察兵时,他必须和韦尔两人一组,互相掩护、配合,一起活下去,或干脆死一块;成为守誓者后,他和守护者们策马驰骋,打击罪犯。他们面对的大多是没什么底线的盗墓者、人口贩子、雇佣兵还有些军阀,每一个都穷凶极恶,有着数倍于他们的装备和数量,而他们依然赢得漂亮。
没人会在沙漠里孤军奋战。生死与共的默契让他们甚至无需开口,就能打出漂亮的围猎作战,也让他们更了解同伴的思考方式和行为习惯。
——但他们都不是卡姆辛。
“你应该和他聊聊。”
韦尔说这话时,刚被尼克告知说卡姆辛会和他们一起出发,找寻幸存者的下落。
这个前侦察通讯兵很少正经说事,大部分时间都在胡言乱语,有时又极为敏锐…拜托,不正经只是他的保护色,不代表他眼瞎好吗?
不管怎么说曾经也为了盗卖(已改邪归正)文物而有所研究,对埃及本土的神秘也略知一二。甚至是反反复复当过好几次僵尸、幽灵的那种‘普通人’,灵感强得可怕。
在卡姆辛仍陷昏迷时,他们硬生生听了整整九日的痛苦尖叫和胡话:那是另一种语言,另一种声音,另一个人。男人的语气冰冷而死寂,毒蛇似地吐露出无比陌生的诅咒。和尼克脑海中的古埃及语近似,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知部族的传承。狂乱的预言中又间断夹杂的阿拉伯语、古埃及语,反复描绘着死亡和毁灭的图景。
——死亡…将带来死亡。异世的声音说,只有已死之人才能…声音渐弱。
噩梦如此反复,直至九日后,一切不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受诅之人归于缄默,就像混乱的潮水终究被平息。什么都没剩下。
于是卡姆辛在第十日苏醒。
在异乡人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观察着这个失忆的神秘人。然而被观察者说话向来合乎时宜,对秘密却恪守缄默的真谛。守护者们旁敲侧击只能得到含糊其辞的答案,是隐瞒还是真的未曾觉察?两者并无区别,毕竟信任需要时间去累积,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就算是缺心眼的韦尔,也能感受到那副躯体下竭力压制的黑暗与不详,那种陌生的险恶…更不用说注视得更为深远的尼克。韦尔对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本事十分有自知之明,要他说天塌下来先让尼克扛着,但他觉得只要好好聊聊,坦诚公布准没错。
但尼克选择了静观其变,学会了沉默。
守誓者另有顾虑。
他认得卡姆辛脸上的那种恍惚,就像只剩空荡荡的躯壳,就像灵魂不属于自己,就像自己不再是自己。
在被安玛奈特选中,成为诅咒附身的容器时,尼克也曾一度被幻觉困扰。哪怕是现在,他仍需对抗体内住客的愤怒和蛊惑,无时无刻不都在害怕有朝一日会被沙漠之神夺取意识、占据身体。
可就算是最糟的时候,尼克身边也从未缺少同伴的陪伴。韦尔、珍妮弗、拉姆西斯,勉强还能带上艾哈迈德——正是这些存在于过去或现在的人,平凡而坚韧地巩固着他的自我,才不至于彻底迷失。
尼克自觉幸运地找到了自己该走的路,一条势必会抗争到底的路。这条路偏离了他原有的人生轨迹,同样将他引向沙漠中心。
……他当时怎么回答韦尔来着?
‘他还没准备好。’他说。
毕竟尼克一直记得自己,记得名字——这是意识清醒的本质。只有以事物真正的名字给它们命名,才能追溯更深层的表象和本质之间的各种联系。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丢失了,他又能靠什么去面对邪恶侵蚀?
真正的预言并非来自老祭祀拉姆西斯——他能觉察未来施舍的灵光,让守誓者小心从黑色沙尘暴里出现的事物,却无法看到更远的、沙漠之外的事物。老人的警告犹言在耳,可尼克只看到卡姆辛。后者预言了被死亡遮天蔽日的未来,‘那个存在’藉由他的声音布施恐惧和绝望,其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命运的纺线一团乱麻,纠缠成未知…这是个危险信号。
——或许也是他自己没准备好。尼克暗想。
卡姆辛不再追问的沉默里,那些浮现的记忆在守誓者脑海中反复徘徊:
研究所深处存在无法以肉眼和灵感捕捉的秘密,仿佛有个黑洞远在已知视界之外,蚕食了任何探究的目光。有且只有痛楚能感知它们的造物——怪物来自脚下,来自环绕的漆黑之影…危险隐没于虚无,死亡诞生于黑暗。
我会死。被黑暗吞没时,尼克竟有闲心思考。
诅咒赋予的神力被无尽的黑蚕食,灵魂寄生者也像缺水的鱼般猛烈嘶吼。却依然无法拒绝被带毒的黑潮侵入,就像被一个惊慌失智的生物钻入身体的每处孔洞。鲜血被汲取——或是生命?有谁在咬他。内脏被搅动……观察,分析,解构。一切渗透是如此深入。在令人眩晕的混乱与窒息里,他被弥漫的黑钳紧咽喉。恍惚的视线迷醉于无数人彼此交叠的脸孔——它们逐渐重叠成同一个躯体。
有且只有一瞬,他和祂一齐感受到死亡,如噩梦结束噩梦,诅咒吞噬诅咒。
‘就是今天了。’在意识朦胧的边界,尼克虚弱地想。
守誓者对死亡早已失去畏惧。为了解决身上的诅咒,他承担了太多不属于人类灵魂能承担的愤怒与混乱,如今徒留疲惫,只求释怀…或许这一直以来就是他在期待的:一个正大光明的解脱。于是在魂灵的怒吼中,他松开了挣扎抵抗的双手。
他感到自己——下坠、坠落…
——触及深处,黑色潮水又在瞬息退去。死亡如梦初醒。
那些怪诞而漫长的黑色,比黑色更黑的暗色虚无如幻觉般骤然消散,褪去的浪潮消失于虚空视界之外,一切感觉都随之远去,只有疼痛残留着些许真实感。
继而氧气涌入。
尼克剧烈的咳嗽引发更多内里的疼痛。他不知自己是庆幸更多,还是失望更多。他只觉自己像被孩子粗暴拆解后又胡乱拼装成的塑料玩具,复苏的感官带来肌肉和内脏位移似的剧烈疼痛。缓了好一会,才重拾对四肢的控制。
恍然间,他感受到掌心还紧握着另一个物体…柔软、冰冷。尸体?重新聚焦的意识和视线落到那黑色的聚点时:一只与他紧握的手。
来自潮水另一边、命运另一侧的…另一个人。
他决定叫他卡姆辛,一个来自黑色沙尘暴的受诅之人。
在把报废车辆里瘫软的雇佣兵逮出来捆好时,尼克被他们不成文的疯狂痴语烦得头疼。他反刍起卡姆辛的声音:平静、坚定。就像在看着暗黑池水似地毫无波澜。
‘求你…一定要找到他。’他想起幸存者里,那个女人如此恳切地请求,‘就算只是…’尸体。
幸存者都虚弱地躲避着阳光,他们的面罩下有着同样的眼睛,如红宝石般流露出一致的哀求——他们相信他会活着,可希望又如此微弱:没人会坚信有谁能从历经爆炸、正处地陷的废墟里幸存,没人期待里面还有活物。
倘若他们恳求的并非尼克,恐怕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无意义的自杀救援。
尼克就这么被他们的信念感染,一时冲动地接下了棘手的请求。他后知后觉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为过往赎罪的又一桩无用功的麻烦事。
…可现在?
Khamsin, Khamsin.
太阳接纳了他。尼克想。带来黑暗和秘密的第九灾没有在阳光下化成灰烬。就连沙漠民的祭祀都愿意让卡姆辛继续在人世行走。一切都还不算太糟。那时留在脖子上的伤口一直隐隐发烫,像是某种力量引导着他搀扶起这个同样迷失的灵魂。
守誓者不知道是什么潜伏在卡姆辛的灵魂之中:那个存在对他来说太过强大、无法控制,就连古老神祇都极为忌惮。找寻答案势在必行——他知道世界之外曾有什么,但任何邪恶之影都无法匹敌那个的「存在」;也更加庆幸是自己、而非其他什么人找到卡姆辛…不管这人曾经是谁、将会是谁,他都没想着再把他丢回去。
如果卡姆辛最终无处可去,那么之后守誓者再多个人也没什么。尼克舔舔干燥的嘴唇。撒哈拉的每一粒沙都藏有一个神秘,每个想要了解沙漠的人都无法独自存在…他需要同行者,而他也会需要一个领路人。
毕竟,有些秘密适合永远留在沙漠。
那些被捆成粽子的雇佣兵还是疯疯癫癫地前言不搭后语。尼克手动让他们物理入睡。他想等卡姆辛出来再审问他们——那个人的花言巧语总能省去很多弯弯绕绕——他还可以找找在此世徘徊的灵魂,询问杀害他们的幕后黑手。他觉得和死人交流很容易,和活人说话才真的难。然而这里很安静,鬼灵隐藏在风中。
正胡乱想着,一只沙漠跳鼠晕头转向地跳到尼克脚边,一头撞上了靴子后被守誓者捏握在手心,小动物暖烘烘的体温让他有些高兴…它有点儿害怕,这些情绪一眨不眨地传递到尼克脑海,机敏的小东西到处想找能藏身的洞穴。
他回味起被人半夜三更从基地食堂拽进敌后投放时的感觉无非如此,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如今看来面对危险是再平凡不过的冒险。那时的恐惧还能在脑海中浮现,仍蔓延到他此时此刻…恐惧?
不,不是。
尼克猛然起身——沙鼠趁机跳远——望向远处的塔式陵墓。它在残月辉光下显得巍峨庄严,似有雷霆之怒般屹立在沙漠石岩之间。月光在沙尘暴中硬生生打开了通路。守誓者的天人感应机敏地觉察到复仇的怒火在熊熊燃烧,他曾见过此等力量。
那是孔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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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受混乱,在第二天夜里,我的灵魂向我走来。
——荣格 《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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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姆辛总有种感觉:那就是动物比人更难理解。
毕竟后者脸上没有皮毛遮掩,灵动的五官受制于肌肉,受制于生物本能…愤怒、喜悦、嫉妒、仇恨,种种情绪总如潮水退去后落在沙滩上的贝壳般鲜艳动人,待他挑拣。
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躲避。他就能察觉那些藏在冰层下的暗流,譬如尼克的小秘密、韦尔的欲言又止…偶尔,他会假装视而不见,以暗中解读为乐。但更多时候,他知晓如何通过细微的表情去解读、引导,并加以控制,最终导向想要的结果。
他想这就是为什么他更喜欢动物,却习惯与活人打交道的原因。
同样的逻辑在格斗时通用。
真正精妙的格斗大师会在任何时候都完美地控制脸上的表情,让对手无法判断他是否是真的游刃有余,还是虚张声势——多数情况下,正是不知喜怒的‘未知’才会让人自发地畏惧。
他熟悉这些规律运转的本质,非常熟悉,熟悉到近乎本能。与此同时还有如何伤害他人、如何快速制服、如何杀死目标…人总是会为自己的可能性叹服。
因此当卡姆辛手中的弯刀本该顺着攻击撕裂敌人血肉,却再一次只能看着它恢复如初、治愈伤口时,心里多少有点窝火。
年轻人决定从现在开始讨厌非人类的神秘学,遮头掩面的神秘主义,以及…异形头骷髅。
碎片似的月光从陵墓屋顶的天窗倾泻而下,勾勒出月光骑士的身形:他的皎洁战甲古朴而怪异,看起来有绷带的亚麻质感,披风犹如羽翼、胸甲有如圆盾,足以守护人体各处弱点。对手就像是从神话里走出来的祭祀战士,极为特殊之处在于他的面目被白布包裹,仅剩微光点缀着双眼。
卡姆辛无法判断目标的眼神落向何处,这让进攻更具风险,但他应付得来。弯刀…艾哈迈德的弯刀,饱含制作者诚恳且爱意的初制品,不成熟的粗劣品在月色下寒光闪闪,它危险而张扬…能割开动脉,就已足够。
随着手腕轻旋飞转的弯刀藏匿起一切不必要的情绪,致命金属折射出锐利的月光,冷冽而狡黠。招式简洁、精准,每一次闪烁时的进攻都如此果断利落,毫无多余的赘态。他攻向月光骑士,仿佛每一次出刀不仅是为了造成伤害,而是为了裁定死生。
咔哒、咔哒。
——受诅之人转瞬即逝的余光瞥过那只作壁上观的惨白鹰隼。月光笼罩的灵体并未落下任何阴影。或许那是普通人不可观测的存在——它还没意识到暴露,只是饶有兴味地、高高在上地欣赏着战士们的死斗。
傲慢。自信。习惯发号施令。
于此相对,白衣战士并不在乎优雅或冷静。
他的进攻更显蛮力取优的粗犷,又不失沉稳有力,每一次出拳与踢腿都带有卡姆辛难以比肩的力量和爆发,对致命的威胁更毫无保留。
经验丰富的雇佣兵,善于压制。
卡姆辛暗中判断,从蒙面人大开大合的招式里读出了点美**人独有的风格。闪避,格挡,回防。接着再度栖身上前,刀刃虚晃一招袭向白衣骑士的脖颈。金属光辉难以被常人捕捉,有如毒蛇般致命,却仅虚晃地触到了那人的衣角。
白色虚影灵敏地腾跃翻身避开了弯刀尖牙,衣袍翻飞间又掷出新月飞镖攻向他面门。可卡姆辛动作更快、更精准,弯刀如同一道幽灵,斩击伴随破风声打落飞镖。
下一刻,骑士凌冽的出拳就已至眼前,刺拳、勾拳,极为有力的拳脚每一次都足以让卡姆辛接应的肩臂微微发麻,不难想象这些进攻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迅速失去战力,心生畏惧。
可卡姆辛不退返进,弯刀在手中一璇,带起一阵冰冷的刀光,紧接着反握刀刃袭与人的臂架狠狠地撞在一起、金属的碰撞声响彻陵墓,尖锐而可怖——两人都在巨力的对持中后退半步,又紧接着冲在一起。突刺、斜割、横扫,每一次都只扬起一点点沙漠飞尘。只有灰尘。
他们都心知肚明彼此再打下去只会无休无止。
“我想我值得询问一个‘为什么’…?”卡姆辛问。
两人退居一个安全的距离,互相观望。
仅有黑暗将卡姆辛环绕、笼罩,显出几分阴影的厚重,他如鸽子血般的双眼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微光,观察着被月光偏爱的骑士。
“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他的对手冷哼一声,冷硬的语气肯定得仿佛确有什么事。
可事实上——月光骑士,AKA马克·史贝克特,才从被合伙人背叛、目睹无辜者惨死、自己救人失败反被打成濒死的混乱状态中复生。炽热的复仇怒火尚未冷却,就被自称为孔苏的神明指派击杀第一个见到的人。
‘…哈,邪灵。’
有着乌鸦头骨的非人神秘说道,‘代行吾之意志,诛杀此敌,以庆贺汝之新生。’
在无人生还的血色之夜,会出现在营地的只会是豺狼的同伙…他,他们。都罪有应得。
没什么废话好问。
本篇的孔苏和骑士(AKA 马克)均参考自电视剧《月光骑士》,考虑到月光骑士的第三人格在电视剧中并没有直接登场,因此这部分相关也会参考一些漫画(但不多)。同时这个事件对应的也是电视剧中马克回忆里那个起源事件,考虑到电视剧中并没有放出具体原因和内容,在这里就做个人延伸。
换了个码字软件叫wonder pen,在分段方面给我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以及,任何评论都会成为我的动力,我都会非常开心03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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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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