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主题并不宏观,客人们被聚集起来只是为了庆祝春季的到来、以及法尔科内进口公司扩展贸易范围的决定。他们请来了许多业内人士,某位发言人宣称买卖即将从皮鞋交易增多到各式皮具,到时还请各位给个面子。有人会倾听这番演讲,更多人的主意却不在此。戈登远远看见哥谭警局眼下的一把手正在和法尔科内家族成员握手攀谈,离上一位依附帮派的局长被罢免还不到一年,狐狸和猎犬就再次走到一起。
然而这座城市里还剩多少兔子可供围猎?
韦恩一直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戈登清楚地看见有几个商业人士上前凑近乎,一名有黑亮卷发的女郎同他**。警探一一注视着那些空洞的对应——直到家族中的成员拍了拍布鲁斯·韦恩的肩膀。然后哥谭的贵公子在邀请之下,前往法尔科内的豪宅。
“他们同样会找过来。在那之前……”轮椅上的人向他抬起右手,指节上套着的戒指象征着神秘而高贵的身份。戈登有些笨拙地低下身去接受握手礼。在他碰到对方的那一刻,他惊讶地感觉到一股不详的寒冷,这个年轻人围绕着和年龄不符的死亡与伤病的气息,让人联想到哥谭落雨的寒冬。他的蓝眼睛则像冬日里海湾的颜色。“我猜你是詹姆斯·戈登警探。布鲁斯告诉过我有关你的事。”
戈登回应:“而你是布雷克·韦恩。你和你的兄弟非常相似。”
不光是眼睛,还有脸部和骨架的轮廓。如果他站起来大概就和布鲁斯一样高。只是显然易见的不健康带来更苍白的气色,布雷克·韦恩看上去并不在意警探明显的打量,他的神态平静,让人很难从中找到性格特征。“很久之前许多人都那么说。介意帮我拿着这个吗?”
戈登顺其自然地接过了那东西。是个便携通讯器,外壳上印着隐蔽的W标识。“这是…”
“呼叫设备,按下就可以直接联络韦恩企业的医疗团队。…我有那么一些毛病,大家都了解的。”布雷克轻巧地罗列语句。他们刚巧隐藏在人群外围,像窥视庭院风景一样观察着人们交际的现状。因此在两个意大利人的下属向这边走近时,戈登警探没怎么想就挡在了他前面。
西装革履的帮派成员开口了。“法尔科内先生在他的办公室等您。韦恩先生。”
另外一个上前,简单认过警探的脸。戈登脸上未褪的红色又重新泛起些,任谁都能猜出这是不怀好意的邀请。好在他在帮派里大概是照片被传阅过的熟人了,因此并没有被直接拉开,也能借机说说话。“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他不适合谈话……”
他的身后随即传来平稳的话语声。“生意的事情我的兄弟已经去谈了,卡迈恩·法尔科内先生大概会体谅我的不便。劳你们转告他,这是场非常不错的宴会。胜过我参加的任何一场。”
当然,也是他参加的第一场。
布雷克在“笃、笃”地轻敲轮椅的扶手,戒指刻印家徽的表面反射着刺眼的光。带头的那个下属和身后的人低声谈了几声,重新转过头。“但我们是领了命的,先生。”
“那还真不巧。我刚好有些头晕…在寻求这位警探的帮助。刚刚叫的医疗援助这会儿已经快到了。”
如果不通过触碰来感受的话,他接近死亡的本质很容易就被掩饰在韦恩家族华丽的外壳之下。布雷克有些造作地靠在椅背上,甚至连病态都显得比常人更华贵、容易让人生起恼火而非单纯的怜悯之心。戈登甚至觉得这开脱时的语气和那个混迹舞会的花花公子用着一个腔调。接着,他又听到这人语调病恹地继续说。“是不是,戈登警探?”
戈登警探觉得自己兜里没别着的警徽正在隔着布料闪闪发光。他短暂地吸气,再次严肃确信地驱赶法尔科内的狗们。“你们也听到他说的了。…我现在得履行职责把韦恩先生送到车上去。”
来找麻烦的信使们停顿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先僵硬地行了个礼,接受了他们的说辞。“我们会转告法尔科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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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有勇气,警探。抱歉让你在罗马人的势力里留下坏印象。”
豪宅外侧的社区公园有一个小小的湖泊,人造喷泉在湖中央运行着。法尔科内住的富人区算是哥谭里最清洁舒适的公共区域,除了隔着稀薄的树影能听到豪宅院落里狂欢的声响以外,这对于戈登来说也算是惬意的夜晚。
警探从礼服衣兜里找出发皱的烟盒,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布雷克对他回以颔首。于是戈登点起香烟,暗淡的暮色中亮起一点微薄的火光。“我已经足够让他们头疼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找补。”
“英雄式的行为。”
布雷克对此进行简短的评价,他的语气又跟刚才刻意装出的虚弱不太一样,似乎真的有些底气不足。警探意识到了这点,他紧张地想起那个联络器。“…你还好?”
法尔科内的晚宴招待他们的朋友,更招待敌人。但这些势力都同样在撕扯着哥谭仅剩的肉,野兽的腥气像被雨淋湿的腐尸臭气。布雷克扶着额头,他的目光游动,所见的景色更加灰暗而模糊。他看到梦和现实的间隙,梦会直观地反映出人们的**,而其中罗马人的宴会能有多令人不适,他已经亲身体会到了。
“现在还不用叫车,我没事。”他叹气。面前的湖水中聚集起一群颜色鲜亮的观赏鱼。戈登注意到布雷克膝盖上放着什么,那是小半块掺了坚果的奶油甜卷。
“意大利奶油甜卷(Cannoli),侍者说它的原材料从意大利空运而来。足够新鲜。”布雷克捏碎一小块,凝结的碎屑落到湖面中,激起鱼群溅射水花的抢夺。“你有在宴会上尝过吗?”
“…没有。”
“这就好。它甜得让嗓子难受。”
二人没有直说其中的含义——在帮派的宴会上进食不算谨慎的行为。鱼儿们争抢那些食物,看上去似乎依旧健康。戈登慢慢打开话题。“我听过一点关于你的传闻。”
“关于什么的?”
被灯光照亮的湖水看不出清浊,鱼儿们享受晚宴。布雷克只重复洒了几次,用餐纸包着的点心就只剩了一点点碎渣。梦中的雨如影随形地笼罩着他和他身边的人,警探在雨中的褪色要更彻底。故乡芝加哥鲜艳的色彩已经彻底被哥谭洗净了,他疲惫的面颊看上去就像是个地地道道的哥谭人。“关于你的…经历,和身体情况。人们会讲这些韦恩家族的家事。”
布雷克收好放在腿上的餐纸。“一些消息是真的。一些就如你所见的一样。就让大家谈去吧,这个城市总得需要这些放松的话题。”
“他们谈起你是否已经疯了甚至死了——有的人还在猜想布鲁斯·韦恩会为了独占财产下这样的手段。你懂的,豪门的那些事情。”警探不会考虑话题是否忌讳。他在灯光中吞吐烟雾。“法尔科内也是想了解这个,是吗?他们想知道家族中谁说了算…”
布雷克:“布鲁斯负责家族生意。他会把话对罗马人说清楚。原本卡迈恩想用他锐利的双眼来判断,但没有那个必要。”
简略的解释过后,他疲惫地沉默。耳边的雨声更加清晰。他开始就认得这个警探,在去年、冬天来临前的一次噩梦中。他看到詹姆斯·戈登呆立在桥上,那个噩梦回荡着他妻子的惨叫和孩子坠落的风声。
值得宽慰的是这个梦有个好结局,那个孩子被救了下来。这是如果他还只停留在梦中就永远都无法了解到的。
噩梦只是碎片而已。…会延续的只有现实。
戈登用携带式烟灰缸抖落香烟。“罗马人在急着拉拢同伴。蝙蝠侠让他帮派的处境变得糟糕许多。他们需要来自各方势力的盟友。”
“听说确实有那么一个蝙蝠般的幽灵在哥谭出没。”布雷克垂着眼睫。“你是相信传闻的人?”
“我是的。我也曾亲眼见过。韦恩先生…如果你也见过他 ,你会信的。”
戈登警探的侧脸在烟雾中模糊。他们继续聊了一会儿,都是关于这次的宴会。警探的用意是为了更深入地确认韦恩家族的立场,布雷克则以除他兄弟之外的家族的另一员的身份给予回应。
夜色更深,泊车处陆续亮起车灯的光亮,已经到了退场也不奇怪的时间。布雷克突然感觉到鼻尖的凉意。他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已经让梦的知觉侵蚀到现实。但雨落得相当快。夜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晴朗,戈登有些慌张地处理烟头,像他们来时那样想推动轮椅。…但布雷克这时突兀地站了起来——把戈登吓了一跳。他一直以为布雷克的毛病腿上也有。
“平时我需要它。现在,”韦恩少爷对他笑笑。“我们得跑快点。”
他们小跑起来——以夜班和甜甜圈为伴的中年警探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找到可供避雨的有屋檐的长廊。戈登一股无名火,这个姓韦恩的混蛋刚才还像个听到谋杀案就会昏倒、需要闻嗅盐的贵族小姐,现在怎么能跑得起来?
“抱歉,事先没告诉过你。我坐轮椅只是为了避免昏厥时的摔倒。”布雷克甚至看上去还有些开心。他明显喘得厉害些,却扶着廊柱笑个不停。“我每天也有肌肉复健的锻炼所以…”
“我甚至更愿意淋雨。”警探坐在长椅上休息,疲惫地看表。雨大得离谱,他原本应该早点到家,妻子已经说好了要让他在回来的路上带些奶粉回去。
布雷克坐在警探旁边,看着现实中的雨幕和梦境重合。他原本不应该在没有护具和他人照顾的情况下跑起来…只是偶然这么做能感觉到鲜活的快乐。不像个幽灵也不像身体被囚禁在病床上的可怜人,而像个正常人。足以让人满足地叹气。
旁边的戈登看了看表,气息稳定一些就再次站起身,迫切地等待雨点变小。骤雨的去势很快,几分钟后就到了可以蒙着外套来去的程度。
“要回去了?”布雷克看到他这副样子。“你一定很爱你的家人。他们是否还好?”
“他们…都很好。谢谢你。”
“不用谢。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路上小心,警探先生,希望我们下次再见。”
戈登没有贸然地迅速跑开,他取出那个通讯器想还给对方,却被布雷克甩手推拒了。“拿着吧。以免你下次遇到我的时候的时候我得再给你个新的。”他说。“或者你也可以留着自己用。”
这是个不那么吉利的人情,却也没理由拒绝。布雷克目送着警探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路灯为道路投下白色的圆幕。扑闪翅膀的飞蛾出现在那里,为地面投下带翼的影子。然后更多的飞蛾、蜈蚣和白蚁的黑影,一边啃噬灯下的黑暗一边向这边靠近。
那些虫的影子属于一个惨白、瘦得发干的男人,穿着不合尺寸的大号西装,被狂放的素描线条组合起古板的五官。这人取下帽子,向布雷克简单地示意。他推着布雷克刚刚留在不远处的轮椅。“韦恩先生,你的兄弟正在我家门口等着。人们找你有一阵了。”
“我肯定是把手机落在了车上。这就回去。”布雷克也站起身。阿尔贝托·法尔科内——卡迈恩的正派的乖儿子撑开一把黑伞。将他送回宅邸的门口。年轻人离去时也没什么话,布雷克更没有和他搭腔。但在收起伞的时候,阿尔贝托留下一道淡漠而尖刻的眼神,似乎是在挑拣布雷克身体的不自由。
他是罗马人的亲眷。哪怕是有学位的正派人,想必也会站在他老爹的立场上想问题。而韦恩,在意大利人们眼里看来都配不上那些从指缝里零落一点,就足以养活整座城市的财富。即使托马斯·韦恩有恩于他们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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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罗马人的谈话不可能愉快。那些交谈充斥着火药的气息,如果没有父辈在当年遗留的交情,韦恩宅邸就可能面临危险。
“詹姆斯·戈登是有力的盟友,有必要让你见过。”布鲁斯在车辆后排扯散领结。布雷克坐在旁边,嘴里含着一颗柠檬含片。他有点发低烧,从上车开始就没什么明晰的意识。但仍然能够用模糊的母音来对他人的话语表达意见。“你们谈得如何?”
这不是个能用“对”或者“不对”回答的问题。布雷克望着车顶,意识的丝缕正在一步步从身体里抽走。他从嘴巴里简单地发出一声“嗯”,用来表达“情况还好”。
“布鲁斯少爷,这些话题留到明天再说也无妨。”正在驾驶车辆的阿尔弗雷德及时提醒。
蝙蝠闷声干咳。
管家将车辆驶入回家的大道。“我至今仍旧怀疑您带布雷克少爷出门的必要性。这和哥谭的帮派处理有关联吗?”
“我只是想借此向法尔科内说清,韦恩家族中谁是能够话事的那方。这样麻烦事会找上我而不是布雷克。”布鲁斯的声音发哑,他专注看顾着自己的兄长有没有犯病的迹象,而对方也确实沉入了更深沉的失神,在布鲁斯摇晃几下后都没有反应。“……他没有办法对应这些。”
短暂的沉寂。片刻后,管家若有所思地发言。“意大利人重视家庭,先生。法尔科内和他的家族用血脉联结生意,他的对头也在血脉之中。”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知道,布鲁斯少爷您独自掌控韦恩家族的钱财和权力,就有让您听话地运用它们的方法。”老人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担忧。“只要抓住软肋就好,哪怕就那么一根……这是他们的常用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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