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15 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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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尔女士是在四小时后持枪警卫站岗的顶楼见到莱纳·因斯塔尼亚。

这四小时里她一直待在接待室里,和交替陪她的特工聊天。聊莱纳。他们都说旅途长远奔波一天也该累了,劝她睡会,被她婉拒了。身体有些疲惫,但头脑很精神。她迫切得想要拼凑出信纸上只言片语背后莱纳的全貌。

她是退职的社工,一辈子的工作是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而为了达到这个效果,不得不做许多调查。说出来可悲,但人并不总说实话,尤其在落魄中。当年曾让她和同事感觉诡异的莱纳父女所提供的证件资料,无可挑剔,因斯塔尼亚夫妇本身也很喜欢那个孩子,便就促成了这桩收养。她应该更深入得看一看,一定仍有什么蛛丝马迹。

从收到因斯塔尼亚太太来信开始,卡米尔女士就有种直觉,这个冒失莽撞的女孩迟早会出事。现在自称莱纳的女孩长成了大人,就在她面前的大房间里,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衣,衣扣松松落落没扣多少。但她看不见他们,他们在玻璃罩外。听同处一室的特工窃窃说,衣橱里备了很多衣服,不明白她为什么只挑一件对于冬日早晨太冷的衬衣。

大概不是太小的事。卡米尔女士捂着心口暗自想,一路上来的阵仗叫人害怕。但要说让她惊魂未定的是之前接待室里凭空冒出的英式口音,字正腔圆说“因斯塔尼亚小姐醒了”。后来听特工说,那是叫什么人工智能的高科技玩意,但她私心里觉得是幼稚鬼托尼·斯塔克故意用来吓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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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罩外呆了很多人,里面只有莱纳和娜塔莎。前者甚至心情很好得为红发特工冲了一杯咖啡。

娜塔莎喝了一口,原汁原味的苦涩让她微微皱眉。原来莱纳喝咖啡是不加奶、加糖的么?可是她喜欢加奶,很多奶。泛着苦味的醇香再香也是苦。

“你似乎睡得不错,适应性叫人刮目相看。记得我当初受训被全方位监控还别扭了好一阵。”女特工谈天一般的语气里,莱纳隔着咖啡的香雾,面无表情,“又或许你只是早过了适应期?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大小就开始四处周转的话。”

莱纳反刑侦的手段有多高超,卡米尔以外的人有目共睹。此刻他们都不禁琢磨,这一趟她会怎样回应?因为娜塔莎准备了不下五套的应对。五种回答,几乎涵盖了这个问题下所能涉及的全部滴水不漏。

可她只是笑了笑,问:“你想说什么?”意外的坦率。倒不知她是厌了圈圈绕绕,抑或这直白本身亦是一种手段。

“也没什么,不过适才听了个有趣的故事。故事里人尽皆知的天才原来幼年时不是神童,非但不是神童,成绩比一般孩子都差。不是乖乖女也不好好读书,品性顽劣得连父母都头疼。当然很难叫人相信,这样的孩子成年后入读一流学府是实力的爆发。故事里安排了一个更为巧妙的逻辑,把那解释成机缘巧合。机缘巧合遇到了识马的伯乐,在伯乐教导下机缘巧合培养了兴趣并发奋图强。”女特工的视线牢牢抓住咖啡杯后的女人,“可你说,一个人若向来自律到过分,又如何会有纵情一面?”

“大约本不为纵情。”她竟那样随手搁下马克杯,轻描淡写承认,冷寂的眼中一无所有。

“哦?那你说是为了什么?什么才值得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寄居到并不喜欢的收养家庭、抛开本性里的沉稳故作无理取闹?约莫不是为了亲情也非求得关注,毕竟听来她是真的不喜那知书达理的人家。”

“知书达理分许多种,不幸是大多数不过沉湎旧梦的迂腐顽固。”她的语气极淡漠,娜塔莎便更听不分明她在嘲弄因循守旧的因斯塔尼亚夫妇,抑或讽刺别些问题上的不懂变通。才问过一句“想说什么”的她自己才是,究竟意指为何。

莱纳的隐晦并非每个人都能读懂。监控外的卡米尔女士只听到轻蔑和不敬,怒从中来,“你这般态度岂不叫因斯塔尼亚夫妇在天之灵寒心?他们如何待你,你却何以为报?”

寒心么?可惜人之悲喜从不相通。莱纳那样想着,狭长眼中有冷光泛过。如有实质的眼神顺沿壁上环形玻璃掠过,好似抓住观察墙后或端坐或斜倚的每一个人。卡米尔隔着那一片不可能为视线穿透的单向玻璃,对上那一双深幽的眼,仿佛冬阳照不进的山林寒潭,凉意诛心。她不可能在看自己。老妇人那样自我安慰。

“我好像知道你的故事从哪里听说。”莱纳没有理会尖刻质问,只是平静得对特工说。

“那你想必很惊讶。是不是没有想过我们会找到她?”特工用同样的平静反问。既然莱纳不打算在领养一事上推脱,娜塔莎也就不必再卖关子。

“惊讶倒有,只可惜我并不知你口中的‘她’是为何人。听口气倒和那对夫妻相熟。”此刻的她和不久前痛到麻木忘记落泪的伤心者判若两人。十余年的朝夕相处,竟唤不来一声父母相称。

观察室外有一阵喧闹。撞到壁面的冲击无需亲眼所见也能想象其激烈。女特工若有所思看着莱纳,后者却略带好笑望着隔通里外的门毫无征兆但非出人意料得打开,然后怒火冲冲的老妇人拽着拉线的毛衣袖口、踉跄着步伐闯到自己面前、“你”了半天也骂不出一句完整。

娜塔莎想这个从来精明的女人大约是故意诱老人出来。看一遍卡米尔的脸,好下手绝后患么?并不担心她得手——现在的她没可能办到。女特工用比莱纳更缓慢的语速陈述,“介绍一下,这位是卡米尔女士,当初替你办收养手续的社工。”

这个女人和背后的组织费了多少心血去销毁文字记载、知情人只言片语下的收养事实,竟意外暴露在一个被忽视的社工口中,她想看看功亏一篑的见证此时,莱纳该作何种反应。

她却只是在忽而敞开的门扉下,对人群之外的科林展颜一笑,而后才缓缓道:“你好像很期待我的反应。”娜塔莎知道她在同自己对话,“我虽印象模糊,你既如此说,她长活今日,确然叫人意外。可见新人营训导官大不如从前。”

“你什么意思。”卡米尔听出些门道,“稍有知情便就赶尽杀绝?这么狠的心,恐怕是你那亲生父亲交给你吧?”

“也没有赶尽杀绝不是?你还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她没有对亲生父亲那段作任何评价,\"要我说来新人畏手畏脚,约莫是怕无端死了社工引人闲话。若再加个公职的儿子四处打探、警队里的未婚妻帮衬着立案,这事不好收场。”

卡米尔女士来不及反应,数小时前才翻阅过的档案娜塔莎还记得清楚。一边说着印象模糊的莱纳,一边又不吝啬得揭露对老妇人的家庭了如指掌。若想威胁何必佯作不知,若非为威胁故意泄露的讯息难道只为测证她神通广大?娜塔莎并不信,因为莱纳从不做多余事。

“所以只好放任母亲偷生,以换得儿子的不知情、未婚妻的不干涉?”女特工扫了眼反应过后发怵的社工,“按你们的做派完全可以赶尽杀绝。”

“前提是我们不是在你们的探员和她接触后才意识到了这条漏网之鱼。”莱纳也扫了眼社工,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

惊怒交加的老人终于在本能驱使下破口大骂,莱纳厌烦得皱起眉却懒得置一词。骂声背景中,女特工同她旁若无人的对白。一个是想借此以叫烦心,一个是根本不挂怀。

那时的娜塔莎到底又喝一口咖啡。苦味不会舒心却很适合集中注意,“你看,再精密的算计也有败于意外的一天。有那么多方式造假,你偏偏选了亲身亲历这一种,用十余年生活换一张坚不可破的皮囊。可你到底不是皮囊下那个恣意妄为、运势极佳的普通人,导致成年前后、熟识与否对你认知大相径庭。就好比托尼说服不了卡米尔女士你聪明绝顶,她同样没法叫我们相信你会不计后果。可我时常想,假身份好比备用计划,如何抉择取决于主人之渴望。抛开所有理性因素,选择了这样一个形象的你,又是否从心底期望一生仅一次的任性?”

她问她可曾也想不及利益得失、不问因果结局得过一生。同样的问题因斯塔尼亚夫妇也质问过她,并且看来她不是唯一一个有此记忆的。

***

卡米尔女士忽然插嘴,提起若干前因斯塔尼亚太太那封沉郁的信。那关乎莱纳生日时,这对夫妇给她讲的一个寓言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位征战一生的将军,手中的剑为信念而舞、为家国而战。身边的士兵随从换了一批又一批,数十年间也曾痛失所爱、亲葬友人,没能阻止他前行的是那颗依旧炽热的心。他带着悲痛和热爱,驰骋战场数十年,终于成了敌人口中闻风丧胆的战神,归到家中已然老少不识。风雪下的笑有多悲哀,只有他自己知晓。暮年一杯接风尘的酒还没下肚,一道面圣的旨意已匆匆奔临。身边的人俱劝他不要去。新继位的年轻圣上正值巩固权势之际,容不得一板一眼只知中坚的握兵重将。他却说,身为人臣岂能质疑其主。黄昏后的结局如所有人所料,老将军没有活着归来。一生荣耀俱灭,还落得谋逆的恶名。

因斯塔尼亚夫妇想要告诉小莱纳的是,英雄赤胆一腔热血是时过境迁所不能撼动,愿她此生做一诚实之人,诚于内心、诚于所愿、忠于曾所效忠。而当时的她的回答,时隔多年仍叫卡米尔心悸,她说:“不问由来的忠心不叫赤诚叫愚昧。既有虎符加手、重兵良将效力,加之人心惶惶遍有所俱遍有所憎,便该当机立断,以所不利为契、以共所畏为机,拥兵而反。”

才十来岁的小姑娘便讲步步为营、便讲扼险反叛。可想而知因斯塔尼亚太太有多惊恼。她欲教她一生中正,她张口闭口全是奸诈。那对夫妇当即推开蛋糕,与她语重心长,“为人要有信念,当知有所可为、有所不能为。”她却说:“为人第一要会为己筹谋。”

在场的大多数人从这不大不小的故事中品出痛心疾首,科林却只见到无奈。她的无奈,他自己的无奈。正阳下成长的正义,可能这一生都不会懂,人有时没有选择,能做的唯一选择便是拼命求生。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去做想要做的种种。

娜塔莎问莱纳是否也曾想不顾一切,科林知道那个答案会是从未曾。他们的人生容不得那种放纵,轨迹一旦偏离、挽回需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用心。已然花费太多气力求活,便没什么闲心自损着待往后再补。

他想他或许猜到那所谓的生身父亲、也猜到为何卡米尔未死。其实不是侥幸,是给她一个警醒,一个她始终受那人拿捏的警醒——他可以成就她,也能毁了她。那样多剧本,莱纳偏偏选一个与其本身最为格格不入,恐怕亦是种无声抗议。十来岁的孩子还会想抗议,成年人便会看破这之中的无意义。

又或许她只是在十来岁时演出了所有人心中的孩童形象——哪怕对九头蛇天才少女,重心亦在少女二字,过分的超脱成熟只会适得其反。

他和她之间不长的相处、和她常说的那些意味不明,是曾经一语不解的小科林都隐约能尝出的、泛着涩味的超然。那是当年曾坚定他要带她走的根基,亦是如今他未曾放弃的执着。但不是以神盾局和眼前的正义使者们那般咄咄逼人的方式。

而后蓦然他忆起了太久前香樟树下,她神色极淡娓娓道来的故事。那个十来年之久几乎忘却还未得结局的故事,那个曾约定若再相见必以结局相告的未完故事。截然不同意味的故事,他不明白为何会在此时此刻想起。没由来尝到一味自己都嫌可笑的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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