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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相见。
查特韦格挑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里尽是自嘲。陷入休眠的手机被他随便往桌面一甩,啪嗒发出巨响。她的再见不是可有可无的敷衍,是不得不赴的约。
不破不立。他竟忘了,是她素来的拿手好戏。他不该和她比,不能和她比。可笑时至今日他方后知后觉她的可怖。
那个曾从铺天盖地的炸裂大火里孑然出走、在浇灭希望的冷雨夜中孤狼般傲立的孩子,终于活成了叫人畏怕的火与雨。从不露凶光锐意、墨色似浓稠难测的眼底背后,是未有人窥探到一二的心思。她为何而活,所求为甚,查特韦格一度以为自己很知道,而今却不能再断言。
可怕的不是权与欲,是权欲加身后的愈加难看透。
“见鬼。”追捕行动的总负责低声咒骂,紧随的钝响似是一拳砸向桌面。他想不明白他们的志在必得怎反成了人家的玲珑棋局,就好像她早料到查特韦格的忠诚禁不住考验、变节的敲门砖将是她自己。她和玛尔斯掷下豪赌,引来查特韦格家人,制造险象环生,测那可怜的一点人性——所有种种尽皆无可能是突然兴趣,谋局、邀角和时间线的推进,完美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但那怎么可能?分明是查特韦格的一时起意。
“她从没信过我。”查特韦格用很低很低的嗓音很慢也很笃定说。他口中的相信不是指作为两个个体间的相互信任,而是对他的能力、手腕、胆魄的认可——她从没相信过他的置之死地可后生,所以甫一开始的设局便以“查特韦格出卖我”为前提。
甚至,“莱纳即是华尼托的秘密在她眼里,谈不上秘密。”如此方能精妙布局。托尼在查特韦格之后沉声续道,焦糖色的眼里看不出一点情绪。
“我们于她……”史蒂夫不自禁念叨。幽兰色眼睛如被白云割据的长空,忧伤勉强糊起算作完整。我们于她是否无足轻重、用之即弃,喜怒哀乐、悲苦瞋痴是否皆务于情的衬景。
同样的消息也被转告于巴克斯维。
这个昔年杀神震惊到久久合不拢嘴。一个是仅存流言的传奇,一个是少年朝夕的相伴;一个在阴影、谎言和神秘中蒙尘、低调里披着满身洗不去的冷肃,一个养于幽静一隅,在密封、隔绝、少言寡语和超乎年龄的老成下,是天性的依旧向善。从没想过这样的截然相反会是同一人,也想象不出那双总带着晦涩包含关怀沉默注视自己的眼睛、与那漠然见证多少生死的会是同一双。
良久,他用一抹强扯出的微笑说:“至少她没有泯然众人。我知道她不会的。”彼时九头蛇里叫人闻风丧胆的行动队长,说着说着,竟把自己说哭了。没有垂下的泪水模糊了视线,那双常年握枪极稳极稳的手却颤抖得仿佛痉挛。对坐的探员凑得几乎脸对脸,才听清巴克斯维嘴里的念念有词是反反复复一句,“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是什么把曼因斯家怕生却鲜活的小天才,变成冷冰冰仅知算计的人性机器;是什么让她转身,背弃父母的希冀与初心,走上一条相反的路。
“曼因斯……呵……是她一针见血说他们设想前卫却束于思想、畏手畏脚。”查特韦格的记忆又回到很久之前,明畅的实验室里,穿着不合身的白大褂立在高台,一板一眼的小大人字字犀利,将那些比她大了何止一轮的精英问到哑口无言,“是她提出了诸多实验蓝本,设计草图。你们要找的罪魁祸首,将曼因斯千方百计掩饰的发现公诸于世的,就是她这个曼因斯唯一的后人。”
那时的实验总管对查特韦格和约瑟芬说,这个孩子就是一个疯子。
可她没有疯,她很清醒,清醒得看着自己一步步沉沦,再无回首可能。查特韦格回想着过往的细节,却至今看不透,她是自觉救赎无望甘于堕落,还是要在无望中把希冀和颓唐、光明和黑暗俱都毁灭。
很久前曾有人在陌生城市和大体陌生的人聊一句,黑暗中行走太久是否会迷失自我,而说这句话的人自己却早早割舍了自己。布鲁斯无端想起甜蜜温馨与暗流一同涌动的夜,想起她看向道路和人生远方却未停留于任何一处的眼神,忽而好像有点明白她为何总是不时露那样悲伤的眼神。
若堕入黑暗是深觉光明无望,那是否就会放任自己随波逐流?若沉于暗河是怕烈日灼身,那是否还会在无光的角落小心圈起光亮的种子,待到有朝能容黑白正反的一日,再将它播种?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其实都记得。她说选择是留给还有希望的人。没有希望的人就该被迫接受,被迫成为黑暗的爪牙为黑暗付出一生。可倘若如此,她又为何羡慕着选择?他不相信她自甘放逐。他见过很多狂徒,见过那些人眼里的癫狂偏执,而她的眼睛和他们都不一样,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像是看透一切也接受了现实的悲凉无奈沉积出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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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是她既已看破又何来执念、一意孤行。她做的什么盘算?
“我想你们一定都不认为她是出于青春叛逆。”托尼掀起眼皮,不冷不热望了查特韦格一眼,“又为什么不可能?她或许不认同老曼因斯的某些观点,或许不满曾被排斥在外,所以等到时运非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好叫老曼因斯刮目,证明她比他们强。”
因为曾经的他也是那样心高气傲,非要赢上父母一筹才捋得心气顺畅。可他从没能抓住向他们炫耀的机遇,待到时来运转全世界为他侧目,他已再没有值得炫耀的人和想要硬争一口气的心境。
“用她的成功来衬托他们的失败么?”娜塔莎玩味道,“虽是不无可能,可她业已无人能去证明。”
意想不到的实验事故,吞没生机的大火,几乎全员罹难的不幸。她在悲剧中侥幸得托,却又在劫后余生最尾活成了悲剧。
“所以我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心平气和加入了你们。”斯塔克并不高大的身躯立得笔直,话锋一转,原来这才是铺垫层层后所想引出。不算知名的杰出科学家后裔,在身死未卜的谜团中被最不该有联系的邪恶组织接管后半生。是意外,是巧合,是天意弄人,是精心设计,当事人都未必明了的扑朔,在数十年后真相可还藏于人心?
查特韦格缓缓摇头,“也许这才是她的天性,只是你们不愿相信。”
“你说人性本恶,史蒂夫说人性本善。其实何谓善恶,俱是相对。成长的环境大抵奠定了未来。”托尼的眼神直白也空洞,“英雄的后辈不至没落哪怕徒有心气,□□的后代仍是□□难能跳脱。她长在仁心宅厚的曼因斯夫妇羽翼,周围是新科调一群过分纯粹的科学家,却融进了九头蛇的世界,甚至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成功。你说是天性,我说是生存所致。
“她在机缘巧合又或阴错阳差之下加入你们,带着和你们背景截然相反的向善底色。那样的她注定活得比谁都艰辛——她的所从来决定她永远最该被怀疑。她也许没有心,也许不是。时至今日,你还分得清么?又或者,你们可曾分清过?”
事关她的真假种种,查特韦格已不愿去想、懒得去想。他脑中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回荡——她说她和玛尔斯打了一个赌,那她多半与玛尔斯在一起。此时此刻,玛尔斯又会身在何处?大约不是很远。查特韦格心里隐约有个答案,尽管他很希望自己是错的。可他同时无比清醒得认识那种可能,微乎其微。
因为她说再见,因为她故意牵扯进了格洛弗街3号。就像一个不会不兑现的承诺,一场不得不赴的约。
他比谁都熟悉他们的手段。不久前他还是那顶层集团里的一份子。从狩猎到被猎杀,一朝一夕里的天翻地覆原来这样讽刺。他曾与他们共同见证马拉尼亚布里亚的兴起和衰落、弗雷德的鼎盛和不甘中的覆灭,等这圈轮回终于轮到他头上,他们又是怎样在看他?是否也如曾经他看弗雷德般的三分轻蔑、三分不经心、三分幸灾乐祸和一分的沾沾自喜。
她应该是不会沾沾自喜。
查特韦格苦中作乐,默默想。他大概知道她所谓的再见将见于何处——于他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并不止格洛弗街3号,还有那样一片旷野,风吹草落,田园惬意的角落,是他一生温润的初稿。格洛弗街是以之为蓝本。唯独一点,那是一个本该无人知的秘密,本该与幻梦般不真实的前半生一起藏于记忆的已被忘却。
她约莫是知道了。她总是无所不知。
他不敢不去,不敢赌。
哪怕伪装的英伟在现实面前被撕扯粉碎、和孩子间以科学家身份维系的最后一点亲密恐因真相而不复,他依然盼他们好,盼他们无虑无惧度过这一生,纵然这一生里不会再有他的痕迹。他放不下忘不了,做不到强装没事人。
他不知道她怀着怎样心境在天翻地覆后,当即决断划清界限,孑然一身不问冷暖酸楚独自熬过严冬酷暑。他不知道她是否在独卧的夜失眠,是否困在火舌和惊叫的噩梦中几要窒息,是否在恍如隔世后想起曾有的围坐壁火、相顾而笑,仿佛指腹余温还烙在面颊,笑着笑着忽有了哭的冲动……
他会,他会在狠心送别妻儿后曾整夜整夜久坐,对着照片失神。谁料到,九头蛇的查特韦格也有如痴汉般魂不守舍的一面。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他最不齿的小说,总嘲笑的戏剧夸张,其实是对的。他知道。知道又有何用。越是清醒越是模糊。就像心底一角他清楚记得,格洛弗街是仿造那栋曾和父母共度、遗传过继、又与初恋分享的小屋,却拼命想模糊业已模糊那栋承载了平生所幸的屋子也见证了几要反目、父母辞世、初恋破灭、对峙相抛种种。就像他清楚自己难穷尽对妻子之爱,却不愿再想起那是个几乎和初恋如出一辙的人。
他忽然想起华尼托那个孩子曾说,“人终此一生不过拼命追寻过往的缩影,仿佛如此便能留住一切美好”。那何尝不是对他这一生的尽述。
他只是不懂,不懂小小年纪看破这一切的她,是在无谓追寻中熬出这通透,是惧于无谓而不愿追寻、不敢挣扎,又或许那看似不争是她的争?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麻烦你们照看好我的家人。就当……我从未存在过。”查特韦格的目光越过城市,越过繁华,仿佛又回到了寂寥却不萧索的郊外,一切的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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