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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自己,做回自己……吗?
拼剪出的故事黏在素色缎面本内,合上本册看不出新旧。华尼托双手交叠压紧书封,靠仰在软椅上,呼出一口浊气。同样的笔记手札,堆放了满满一抽屉。封面材质、格纹、颜色、尺寸或许不尽相同,实验室逢年换岁量产的记事本终归千篇一律。
一如这广厦下的人生。
系统管理的日程,按部就班的升迁、调岗,这里的研究员做着比大多数研究室更精细的工作、配备有顶尖技术和器械,精细得连人都好似仪器。你想不起来上一次看见他们开怀,也记不起是否有笑声回荡,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都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沉闷到苦闷的无趣,四舍五入约等于严谨。
所以这个地方能做出令世界刮目的课题,却未必能答得上关于初心的疑问。他们中的大部分会略有迟疑,随后反问你,即便不在此处,供职于任何一所学府、一家科研机构,便能初心不负?初为学者的追求,总在生活的不易中慢慢褪色,坚持下来的极少数离成功也便更近一步。
热忱的科学工作者,不例外,也是九头蛇里的极少数——因为“热忱”这一词本身,就是九头蛇中的异类。不忘初心的科学人有多少,很难说。但可以肯定,执于一念的狂热科学分子奠定了这个组织的蓝图。从前的红骷髅,一度的迪恩派克,和如今的……华尼托。
假寐的华尼托无声嗤笑。
说来讽刺,从来冷情的她,竟成了流言中传道的疯魔。所有人都以为华尼托掌舵的变种基因项目背后,是不输于超级战士计划的宏图。比起单调体格上的倍增,异能的介入让狂热的科学爱好者痴狂。他们不知道,她其实不喜过分夺目的强大——那很危险,会毁了一个人的危险。
她睁眼,打量自己抬起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是实验员的手,也是拿刀的手。
那本日记,浪费太多时间拼凑出的寓言,告诉她——一个时常连何为自己都分不清的人——解开谜题的方式,是找到自己,做回自己。
可是,她是谁?
她是华尼托,是林赛,是莱纳,也都不是。
那对曾将希望之光寄托于希安娜的夫妇,是否在留下这个故事时便有所预料?预料希望的光将在泥潭里污浊、黑暗中迷茫?光,无需介质传播,可这不代表它不会迷失。行尸走肉也是一种存续。
不被看好的王次女用生命谱下史诗,拉回深渊边缘的西州大陆。华尼托在办公室里踱步,绞尽脑汁也不明白如何才算“真实自我”,更要如何证明,于解密何关?
反复被强调,杀死恶龙和巫师的不是刀剑,不是术法,是最原初的赤诚、决心和无所畏惧。华尼托的原初,属于希安娜的往昔,时至今日还有多少留存?
杀不死的从不是恶龙,是心魔;战不胜的也不是巫术,是恐惧。
希安娜代表的往昔是她的那道坎,从未能割舍的希安娜的记忆是她日夜的忧惧。回到最初,这一切的起点在毁于事故、湮灭大火的新科调;原初的希安娜也葬送在新科调。
如果说这寓言有谜底,谜底一定又绕回到新科调。
就算她只身回往,她又该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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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通讯仪又震了震,华尼托随眼扫过,大约是说神盾局摸到了新科调的一间密室。
她没有回复。倒对密室有几分印象。借着图纸和实地测量的误差,不难推算出密室的位置。此前神盾局手中并无建筑图纸,哪方流露,她懒得去想。多得是人迫不及待要解开秘密,最后抢先于她,将她甩开。
这一间密室——或者说封闭实验室——不是第一次被打开。她去过,和曼因斯,和约瑟芬,和很多人。
密室。
华尼托的眼睛微微睁大。
她记得这间房间里有一个装置。作为希安娜的时期从没见过,成了琼恩后不久,倒被约瑟芬的手下掘地三尺折腾出来。她也被带去装置面前,不止一次。作为实验品。
有人坐不住了。更确切地说,有人因为她闭门不出而按捺不住。
摆在联合团队面前的是一台精密也精美的仪器。如果华尼托在现场,会发现和她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也如她所预料,密室是九头蛇或者说杰瑞曼德琳的研究员“偶然间”触发了隐藏机关才被开启的。
装置制成圣杯形状,杯面封铸,留有三道凹槽,汇聚到正中倒三角的三个顶点。像是魔幻小说世界设定下的产物,美则美矣,用意、解法却成谜。
斯塔克半嬉笑说:“你们看漫画吗?莫非是在致敬圣杯战争?”
自然没有人理会他无厘头的发散思维。知道的人知道密室初创之时,那本漫画还未问世。不知道的人,也不大可能在一头雾水时寄希望于一本漫画。
华尼托在办公室里用碳素笔勾勒出圣杯的形貌,落笔的速度随着圣杯成形而越渐放缓。难叫人不联想西幻的圣杯,魔幻史诗故事里的王女恶龙,这精心铺垫由来已久的伏笔,是要向她传达什么?
身在密室的联合团队各抒己见,也多多少少赞成,“那凹槽大抵是钥匙槽。找到缺失的三把钥匙,也许就能开启机关。”
这种时候,托尼总是唱反调的那一个。“你们怎么知道是钥匙槽?指不定是血槽呢?”这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他也不全然在玩笑,“看清楚了,中央倒三角的设计本身也是槽孔,没有锁眼供三把小三角钥匙解锁——事实上我很怀疑三角形钥匙的实用性。当然不排除卡尺机括的可能。然而考虑到此类装置对精密度的苛刻要求,任何一处的松动、热胀冷缩都将是意料之内、掌控之外的败笔,我不认为在兼顾持久性的考量同时,这会是首选方案。”
或许从来也不是。
至少在九头蛇大动干戈的那会儿,没有人找到过一把钥匙。
没有钥匙可放的凹槽,只能用血注,而最可能奏效的自是一脉相承的血。华尼托搁在办公桌的手臂皮肤细腻光滑,看不出也想象不到,那条匀称有力的手臂曾也瘦骨嶙峋,扎满针头。
华尼托推开素描纸和碳素笔,不知是单纯疲惫,抑或记起不那么美妙的往昔。放血填槽的尝试他们试过许多遍,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西州王女故事里反复强调的血脉传承、原初本我,却又昭示着血统的思路没有错。
若没有错,曾从她手臂淌下的那么多血,为什么没有效果?原初的她,该是哪个她?
“就算你没有错,恐怕也找不到无偿为我们献血的曼因斯后裔。”娜塔莎特工揶揄道。此话听在知情者耳里是曼因斯唯一的血脉不可能再同他们合作,落在不知情者耳里便是无处去寻所谓曼因斯的后裔。
华尼托没有在关注密室里的动向,可有人在盯梢。盯梢的人躲在遮光布严密的屋子里,窃窃相问:“很早前不就试过了?”语气难掩失落。如果她的血也启动不了机关,开启机关的秘诀又在何处?
最后一个曼因斯,自甘堕落的希安娜。若这呼出与之的答案从非正解呢?
去而复返、自投罗网是希安娜。被反复试探、多次放血是希安娜。那时尚未有琼恩,更不见华尼托。试验是希安娜,失败亦是。若希安娜从非正解,若她的不服于命运,冷静到偏执、隐忍到可怖的理智才气并不完全出人意料,这道何为自我的命题便有太多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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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尼托于虚空中翻腕,灯头罩下的暖黄光色恍在那瞬被折断。阴霾和黑色漩涡在徒有她自己的书房里无声扩张,带着吞噬一切的迅猛尽头。有什么巨变在无声中悄然拉开,又于人不及回神分神的弹指刹那悄然落幕。割裂的光线再拉直时,屋里已然空无一人。
凭空消失的华尼托凭空出现在三个街区外的实验大楼负三十层,她的私人研究室。楼道里的监控在落地前已被替换成备份的空循环。她手握遥控器,同样的事显然没有少做。
她来取冰冻的生物基因芯片。还有最后一些调试要做。这些本安排在实地考察之后的工作,想来已拖不了这许久。也好,早些处理了,也省得好些逢场作戏的时间。
他们称她为天才,称赞她无与伦比的创造力、感慨她独到的解读。无论林赛·琼恩,还是莱纳·华尼托,在变种基因方面的研究让同僚叹为观止,敢于动手实验仅是其一。她动作飞快得穿行在没有点灯的楼层,冷冻柜一开一关散出的雾气极好将她掩藏。华尼托无声笑了一下。她对变种人了如指掌,自有她的过人处在——就好比X教授和万磁王知道得总比寻常人多些。人嘛,只要不是“天纵奇才”,对自己的了解总比旁人要多么一丁点。
硬论起来,她也勉勉强强算一个变种人。变种人对自己毫无了解,不很说不过去?
她不是生来的变种人,曼因斯夫妇生前也未展现出任何变种能力。
虽然按遗传学的说法,有微乎其微的可能詹妮特和克雷格同时携带隐性基因,隐形纯合子定义了他们的女儿希安娜的基因表现型。但这纯粹是空论概率的无稽之谈——所有人都知道希安娜不是变种人。否则在她为自己在九头蛇的实验室争得一席之地前,早作了实验台上被榨干的小白鼠。
可同样无可否认得,是她具备变种能力——更确切的说,常人所未有的异能。刨根问底,变种人能力未必是独属于“变种人”的能力。变种人一词,究其渊源,是界定并不鲜明,囫囵套于超能力者的统称。变异的X基因给予他们超凡能力,却无从反推获得超凡能力必得有变异X基因。所谓超能力,简述之,即为某一官能的过度开发。好比常人脑开发1%,有一个人开发了10%就是天才,一个道理。
说来还要感谢九头蛇,她最初意识到身体的异样正是在接触这台曼因斯夫妇遗留的神秘装置之后。她没有伸张,只是对自己进行了小规模的微测。她大概能确定自己精神力变强了,各方面官能便敏锐了。却没有办法,也不可能详查。在被供奉的天才和被处决的贰心者之间摇摆的少女,行事容不得差池。她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在觉醒某些能力,又抑或只是单纯有人给她用了药剂。
这种异样或者说敏锐,在她亲身参与到抑制剂和反抑制剂的研究时越发清晰。她也因而推断出自己体内潜藏的超能力。这不是话本里的世界,一朝觉醒的认知并无法使她愉快。没有人知道发觉这一切的那个午后,她神色如常得结束一天试验工作,回到寝室缩在床角时,手克制不了得抽搐。她害怕自己会落得和她的实验品们相同的下场。
九头蛇叱咤风云的华尼托也会害怕。
她由此着手研究自己的基因序列,一段隔着一段,其间通常相距很长的间隔。等她不动声色处理完所有样本,并成功捕获之中人工载入的片段,又是很久之后。
曾为学界称颂一心向学的曼因斯夫妇也许并不如学界认知中的单纯。这对不幸的夫妇没能阻挡覆灭的结局,却在许久前便开始谋篇布局。赠予希安娜的超能力,隐藏完好、不被人查的基因片段,迷雾下的时空通道……推开新世界大门的同时,他们兴许便预见了劫难。
华尼托收下了超能力,并在熟练运用后发起了“人造变种人”的专题项目组。实验室里曾也流传,项目组的牵头人华尼托博士为自己预留了最优秀的成品。传言间的真真假假,终在无从确认和无所回应中搁置。没有人知道,是她用课题、用传言来掩盖根植于她体内,兴许是人造基因芯片雏形的真相。
如果悄然将超能力埋入她基因的曼因斯夫妇一早认清,她不可能作为希安娜退避一隅,那所谓的自我、真正的自我,大抵是要她接受当下。
接受她所选择的华尼托,并堂堂正正以华尼托之身份而行走。
原初的她,是希安娜,是琼恩,也是华尼托。原初的她,是每一个她所面见过世人的形态,是每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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