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174 循环

***

掀开隔离带,一行人钻入满目疮痍的废墟。距离事故时隔经年,大火焚成的焦土却不可能复生,雨水浇注下混成泥泞沙砾,踩在厚实的靴底,嗝棱作响。

娜塔莎坠在队伍末尾,用靴尖碾着碎土石子,眺望近前的废墟和带头走向废墟的年轻博士,想着她是否也如这般立于这废土之上,望着曾经朝夕之处面目全非,历历在目焚作一抔土,憎恶的、厌弃的、欢喜的、渴望的俱如泡影破裂,生出天地间只余她一人的孤独沧桑?她是否曾于这肃杀里感慨,于此地缅怀,又或者在顷刻乌有之后连心一道空无。

娜塔莎不是唯一一个禁不住这样想象的人。队伍中的X教授四顾的目光和娜塔莎对接,彼此都读到了一样的倾向——那夜的大火,此时的情景,改变华尼托人生的时间地点具备,是试探她的最佳场合。越是强烈的情绪波动越容易为他所探测。诚然以伤疤刺探算不得高明,但她留给他们的选项同样也不多。

心理作用下仿佛昨日的刺鼻火药,皮肉炙烤的焦灼与腥臭似犹弥漫在空气、刺激着嗅觉,哪怕事实上时隔良久已不可能再闻到。入目的焦土,眼前的残垣,让人凭空生出种雨水下泥泞的土里随脚一踢俱能翻出肉沫的错觉,给实验室里关久的年轻人带去强烈的震撼和不适。胆子小的已开始捂起喉咙,像是随时都能干呕出来。

借这天时地利,查尔斯开始他绘声绘色的想象:“听说火从器械室烧起——那是存放加速器的地方——为了实验效果,距离安置试验体的恒温房很近。加速器过频到炸裂的过渡时段悄无声息,器械室和中央实验室相隔甚远,不容易引起注意也确实没能引起注意。反而是过频作用下躁动甚而失控的试验体们,使得研究员们意识到不对劲。可终究为时已晚,失控的加速器彻底不可操作,失控的优化基因和最高可达阿尔法级的强度在大火前已开始伤人。”

查尔斯踱步在雨中隆起的断壁,语调轻缓深长,似是亲历者于时光沉淀后的回想,冲刷了大多的情绪激昂和起伏,只余下入骨的、不可磨灭的灾难的钝痛。“据传那夜的火光映染了半边天,像是坠海前的夕阳余晖,追放着最后的光华,壮烈、绚烂,残酷的夺目。城市远处,不明所以、被高楼遮挡看不见浓烟的人还误以为是某种庆贺盛典。大火近处的人家在夜半被惊醒,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哀嚎、无助的求救和恸哭不绝于耳。惊醒的人不敢再入梦,更不敢外出,掀起帘角小心翼翼向外张望的好奇和探究,在入目直达天际的滚滚浓烟中,迅速被惊惧扼杀。小孩依偎着大人,大人互相拥抱,毋需亲眼所见,那样的悲鸣和悲鸣下的人间炼狱亦吓作了旁观者三日不绝的噩梦。”

有人随着他的阐述动容哭泣,有人面露不忍,唯一的亲历者却如他的娓娓道来,心如止水又带着些回望过往的感概。她的面容是与时光和苦难和解的平静,所谓感慨亦不过光阴似箭、今昔一线的恍惚。她立在虚构世界的雨幕下明知是假,又在查尔斯的指引下仿佛置身到真实的那一夜,和在同样厚重的冷雨中、一步一步迎向灼烧和哀嚎的年轻自己对视。横跨双十年间唯独不变是那身从容,那份镇静。

炼狱给人以磨难,但困不住执念。

她清楚知道他的用意,正如她清楚她的脆弱、她的迷失和偶尔挣扎只会留给自己。“但大火终会扑灭,悲剧总该落幕,雨后的清香终将洗净腥臭,才覆的新土也将替代生者与过去告别。世上没有画不完的句点,新生总会取缔旧亡。”

“终结不代表走出,太多人困在过去,作茧自缚。”

因为他们的人生也跟着定格在了过去,此后不过行尸走肉。年轻的博士在心里答,面上只有柔和和恰到好处的回忆,没有年迈的教授追寻的强烈波动。

***

残垣断壁的危楼骨架不是不能行走,脱去外包装的断裂钢筋骨架支棱起的狭隘过道,稍不留神便会踏空。那一年的废墟其实只已是废墟,略有价值的陈设、仪器乃至整个房间都在翻修挪进所谓的纪念馆。年轻的博士心如明镜,却不与何人说。

领路的小队员走得跌跌撞撞,随行的出了练家子的特工,都有些够呛。

华尼托博士是那个例外。不知她是行过百遍危道也成平地,还是需得端着合她身份的从容,闲庭信步的模样仿佛不在残垣,而似如常得巡视实验楼。

可这毕竟是灾难后的废墟,错乱横生的钢筋也不讲什么道理。处处留心的人都不时被绊个踉跄,不看脚底的很难万无一失。这条路她确然走过千遍,着实倒背如流,可她忘了这一天的自己不在状态心不在焉。

心思打岔放空的一会儿,也只要那么一会儿,脚尖便不小心踢到横翘的断裂骨架,前脚一绊,支撑的后脚细高跟一歪卡在缝隙更不好发力。膝盖不受控制弯曲,身体狼狈跌向地面之时,她想的竟是布鲁斯不愧是她的克星。

预想之中的狼狈并没有发生。一双手,一双有力的手,捞住了她,钳着她的胳膊不容分说将她抽出错乱的混净土,力道之大仿佛如此便可拖她出污浊。

他扶住了踉跄的她。惯性下的她不可避免撞上他肩头,那一刻的她浑身肌肉紧绷,如临大敌。他稍稍低头,稍稍侧眸,仿佛意料之中,又仿佛被伤透了心。换谁大约都是五味杂陈,曾经真心相对,而今真心依旧,却被当敌人防。

她并没有说谢谢,他亦不需要。她顺着他卸了的力气,干净利落将自己抽离。抽开寡淡薄荷沐浴露的味道范围,却挥不走鼻头萦绕的薄荷味,一如手臂上还似灼伤般散不开的炙热温度,滚烫得像要融化冰封的心。

那仿佛无足轻重的插曲每个人都瞧见了也都没有瞧见。有些不可说亦不必说。那一声未言明的“你当真不在意”的拷问却如重锥砸入她心田,让本未决的犹疑冲撞着最后一层脆弱的防护。

华尼托博士吃力得维系着人生里最为狼狈的梦境。梦境的优劣取决于其给予与梦者的自然度,真实自然不造作是混淆梦与真实的关键。而搭建一个小到发线雨丝,大到古木山川宛若现实的梦境,要求庞大而专注的精神力。这一天的她却总在分心。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她提醒着自己,也企图不动声色远离他身边。可不论她如何巧妙调整步伐,布鲁斯总有办法做到随在她身侧不近不远一步半外。

强大的不是天意是意志。这强大的意志,梦境潜在的动摇因素在下一个瞬间却不再是她的首要关注——真实的威胁已达梦境边缘,梦的主人在一场似乎早有的预谋里悄无声息为不速之客开放了权限。但这同样意味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华尼托一改温和地含蓄引导,然后领路的年轻神盾局队员惊奇发现那条怎也走不到尽头的参差废墟之路,忽而开朗,路的尽头亦是废墟的终点,于不经意间他们已对穿了不成模样的研究所旧址。

没有人能说出异样,却也并不自然。查尔斯教授似有所悟得望了眼华尼托,女博士却是恢复了自若,紧随着队伍走进了那栋崭新的纪念馆。

纪念馆的陈设布局和多年后他们所从来的未来基本相仿。众人也不拖沓,直奔领他们来的主题——密室的方向。当时只道自然逻辑演化的结果,无人知亦是梦境主人对潜意识干扰后的必然。

之后的一切是似曾相识的顺理成章——熟悉的走道,相似的路径,一样的机关,同样的解法,是今日昨现,失了岁月蹉跎才新铺就的设施却更显沧桑。

华尼托腕间未愈合的伤,又将在她随手挥起的小刀下重新破皮。丢了个增强基因,放缓的愈合速度,回笼的痛觉,的确……叫人喜欢不起来。她微蹙着眉,手下利落不减,可刀尖寒光森冷到底没能割破皮肤——握刀的手被人握住,又是那个他。他没有用多大力气,却也是不容挣脱的力道。她其实可以和他动手,酸痛的骨架,虎视眈眈的人群,和理智都在提醒她住手。所以她平稳停住手势,平静回望于他。

“你要干什么?”他的视线落在她细嫩皮肤上狰狞的疤痕,她割得太深,“我们已经在通道里,再次开启机关不见得有用。”他莫名想起她被自己的飞镖擦伤、闹别扭不肯包扎的那晚,那时候的伤口是不是也是这样狰狞?分明是时隔不远还是他亲手包扎,却怎么都想不分明。

是不是也如曾经的她和他?始终笼在雾里,可曾有过半分真实。

“幻境里的幻境,你不想看看吗?”她勾起好看的唇形。笑容淡淡,嗓音淡淡,还作琼恩博士打扮的模样,倒真是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疏远学者模样。

“你或许是对的,可我们或许不该轻易去冒这个险。如果机关能够被再次启动,谁都说不好我们将被带往何处不是吗?”查尔斯教授扶了扶镜框,“是的,你很大几率会回答我,诸如’未知所以迷人’此类。我研究过你——兴许该说仍在剖析——你那冰冷理智的表象性格下,是躁动的冒险因子,和隐约的自毁倾向。你一方面追求掌控,一方面追寻悬于一线的刺激。这很矛盾,悬于一线的事态常常会汪有悖初衷的方向发展。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却在失控边缘反复试探,为什么?只有这种刺激才能让你体会到活着,是不是?”

是不是的问题华尼托不可能作答。这位平和的教授选择在这样的时机发难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在心底啧了一声。余光瞥见布鲁斯的面色果然在X教授吐出“自毁倾向”四字后,肉眼可见变得更差。她想他不会轻易纵容她蒙混过关,如果时间允许。

可惜时间不允许了。

素来精于算计的梦境之主在把自己在内的一行人领向目的地后,分秒不停得为她的追兵们拉进度条。由铁拳率领的,老实说甫一载入梦境就有些晕头转向的追兵,在梦的主人免费送的无数分外挂叠加后,云里雾里追到了密室外那条通往密室的唯一路途。

沉重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交谈,密室里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抱歉了教授,看起来不是陪你探讨课题的好时间。”年轻的博士向教授莞尔。悠闲的态度怎么不像不是好时间。她甚至没有白费气力去从布鲁斯手里抽不可能抽回的手,另一只手,受伤的手腕上下翻悬,藏于衣物中的另一柄匕首以令人眼花的速度割开了自己的伤口。

等布鲁斯和所有人回神,血以在机关中慢慢淌下。

“你……”他的低吼压在喉头却终究一字未说得松开了紧箍她的桎梏。外有追兵,不宜冲突的前提下,她的法子是现如今唯一的法子。只是不知这唯一参杂了多少人工成分。

铁拳的小队追至密室之时,正巧华尼托旋开了机关。留给铁拳的最后画面,是女博士的笑靥。九头蛇里无人不知的冰美人华尼托极少露出笑容。而能令她展颜的,往往是让人惧怕的。铁拳对着转瞬空无一人的密室除了咒骂,还有些隐约的不安。被那双笑意绽放的眼睛凝视,仿佛看到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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