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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开了一线的推门有风掠过,吹起薄纱窗帘的一角,到底透进了光。光落在茶几上,她本用来放那套摆设大于实用的茶具的托盘,折射出刺眼的冷光。茶具在荒唐一夜被布鲁斯嫌碍事早挪去了厨房,空置的托盘里随便扔着她被他缴了的刀片和他自己的折叠刀。
用了这么多年的刀,连那利刃都恍同身体的一部分,这样的她竟也觉得刀光晃眼。
【握住了刀柄就得摒弃牵挂,动了凡心的锋刃不再无阻。】很久很久之前,曾有人如此对她说。那几乎埋葬在岁月长河,与模糊的记忆和逝去的面容一道快要被遗忘的话语,在此时此刻突然而清晰地钻回她脑中。那曾经她不以为意、也曾争辩的话,兜兜转转、像是命运迟到的嘲弄,无情概述了她的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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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文弱的男孩在又一个她找去名曰切磋、实则求教的夜晚对她说。无云的月照到她下巴尖淌下的汗和狠硬的眼,也照到弓步撑地的她面前、负手而立、神色平淡的少年。
只是切磋,少年握在背负的手中和她插入松林泥地的都是木剑。即便是木剑,打在身上也是疼的。而华尼托持剑的手腕已是红肿。可这一点疼,非但没让高高在上的小天才哭痛求饶,反倒撕开她那张冷漠无情的假皮,露出了骨子里一点真实的桀骜和不屈。
那样凶的眼神不该是属于华尼托的眼神,她面前的少年却没有意外,只是无比郑重也严肃地对她说:“握住了刀柄就得摒弃牵挂,动了凡心的锋刃不再无阻,你想好了吗?”
九头蛇里不乏少年兵,长时间、高强度的训练早把那些少年练成肌肉疙瘩,眼前这个文文弱弱的,注定是被欺负的料。但看他挽起衣袖的手臂上纵横的伤疤,也着实没少被欺负。少年的身手和技术并不差,相反还担得上一句数一数二,就是输在文弱、没有气力。其实打架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在同样的练家子和力量悬殊面前,再多的技巧也是白忙活。
他背对着松林面对着少女华尼托的神色平静,但心很烦躁。他撕开了她伪装的漠然,她锋芒毕露的眼神却让他下意识不喜。
“你以为你在持剑证道吗?”她缓缓站起,和目露的凶光不同,她的嗓音很是平淡,比他自己刻意作出的平淡多了几分真正的淡漠。她甚至不像在嘲讽他,可说出的话又尖又利,“也许曾有人告诫过你、也许是你家中长辈的教诲,他们习武是痴心武道,你也是吗?你不必回答我,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拿起剑、握住刀就是因为那一点杂念。”
是想要复仇的心让她心甘情愿走进这人间炼狱,是毁于一旦的不甘让她决心加倍偿还。说什么摒弃杂念,她握住刀柄始于杂念、为了杂念,如何摒弃得了。
她不知道她胡乱的揣测歪打正着。少年母亲的家中原是开道场的。他对她说的话,是外祖传给祖父、祖父传给母亲、母亲传给他的道场的格言。修剑道的人要有一颗诚心,心念不诚,剑道不纯。后来有了些意外,道场没了,祖父没了,母亲没了,他成了而今的他。得益于早年经历,他的底子很好所以技术很好,但也因为只是早年经历,他还没有时间练体。
少年知晓自己的弱势,所以从没想过出人头地;他太明白生存的规则,所以任人拿捏。他的任劳任怨、他的低头、他的服从,都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求生的最优解。他们骂他无用、笑他软弱,他都可以充耳不闻,甚至必要时附和。剑道讲究的为人刚正、宁折不屈,早做了他束之高阁、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回想的前半生,安慰自己成不了的大道是被凡心和杂念搅了局。
如今却有一个人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一句“你习武难道是痴心武道”,不是,不再是了。他以为自己已不在意,可她说她握住刀是因为不甘时的张扬仍旧刺痛了他。是啊,怎么可能甘心……
他鬼使神差得上了她的贼船,教她剑术和武术,死气沉沉的人渐渐变得鲜活。唯独当时的她和他无人甚解,那也曾扬名的道场恪守的格言或许不是徒有虚名,所谓的杂念和凡心也可能不是指心中除了剑不能容他物的简单。
少年真正读懂那句话,是在为她去求那个出了名的古怪老人之后。九头蛇里公认的武艺巅峰除了长年冰冻的冬日战士、名声在外的交叉骨之外,还有一个半隐退的老人。老人的传闻不多,因为知道他的本已寥寥,说是半隐退其实是半改行做了药物研究,那是他年轻时未圆的梦。
那时少年的武技由于长久的藏拙和无人指导陷入瓶颈,他在教官们的谈话里知道了老人的存在。他本是无所谓这些,也打定主意浑浑噩噩过一生,可能是华尼托的执着太耀眼,可能是那些夜晚和她训练的时光勾起了他少时的回忆,他居然想要试一试。
老人不难找,找到后也没如他想地将他扔走。放下了刀剑、摆弄药剂的老人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何而来”。他却犹豫了,因为他虽心有不甘但想要变强的意愿也没那么强烈;他抛下的剑道也很难再拾起,因为难拾起的不是剑本身是初心。他的犹豫看在了老人眼里,所以老人让他走,在被赶走的前一刻,他忽然脱口而出:“不为我,为一个人,一个还没有放弃的人,我想看她绽放。”
他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又有了光。
老人答应了教他,但作为交换他要为老人做药物试验。讲得再通俗些,就是为老人试药。那是个生死未卜的代价,放在从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绝,但那天的他眼睛都不眨得答应了。
老人教会了他,他教会了华尼托。他的身体也因为药物试验而每况愈下,但他没有让她察觉。按她的观察力,这本是很难办到的,可年事渐长、她的日渐忙碌、和他们被迫减少的相处帮了大忙。等她发觉到他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又一次目睹她平静面具的龟裂,在同一片松林。她问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她,那肉眼可见的焦急和慌乱看起来是想不到救他的方法。自然是救不活的,他想。古怪老人后来告诉他,要他做的试验是为了一款解药,老人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有成功。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华尼托的天才名头,如果是她接手,未免没有希望。
但是他不想要她牵扯其中。尽管从没过问她的人生,但从她咬定不甘的样子,不难看出一团糟。她已经够烂摊子的人生不必再多他一个麻烦,何况那本是他的交易。曾经他以为会浑浑噩噩过完这一生,是她的执念、她的追逐让他看见人生不只有苟活,跟随老人修习突破瓶颈时的快感是他多久不敢奢望的纯粹喜乐。他没再拾起剑,却仿佛找回了他的道。
她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因为不想要她有负担,不想要她眼里的光消散,纵然那并不是多么明艳甚至还很阴冷的光,他也想看那盛满绽放的一天。
她的剑术和武术也再那之后渐渐超越了他,如他所愿想。但他们再也没有比试过,她总担心他的身体,事实是在他的倒数几个月前,他咬一咬牙还是能撑下一场比试,可他自己也没提过。那时的他已看出,她会因为顾忌自己而出招犹豫,这对一个格斗者、一个杀手、一个如她舔血刀尖的复仇者而言,会是致命的弱点。这种犹豫会动摇她的坚定,他不想这颗种子种下。
那时的他终于读懂道场的格言,所谓的摒弃杂念不是指心中只容一柄剑,而是说追求要坚定;所谓的动了凡心是在告诫弟子,为人的牵挂和不能割舍,会限制出剑的速度。并不是说冷情冷心的人注定成道,只是少一分牵绊,终究少一道约束。
死是对他和她最好的结局。唯有他走了,她才能了无牵挂。他死在那片松林,她的怀中。他没有瞒她死期,因为知她,也因为知她所以做了最好的安排。她在他合上双眼之前,又问了他一句“甘心吗”,也在他刹那的忪怔里得到答案。
她将他葬于松林,而后成为了他,用她的双手代他赢回不甘,用她的双眼代他去看洗净前耻的高处。
她送走了玛尔斯,也成为了玛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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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华尼托拉回现实的是手腕上收紧的力道。
她抬眼看去时,布鲁斯的视线正顺着她早先的目光也落到了被他随手搁置的刀具上,捉着她手腕的手指也就下意识又收紧几分。
尽管他的理智告诉他不必忧心——从她在自己面前失态开始,从她那双老练的手握不住维生的刀,从她憋红眼眶要他松手急不可耐扔开利刃,有些答案已太过明显——可他还是担忧,惧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惧怕她再次从自己眼前溜走。
他说:“那是利器,再擅长也要慎重。”他似在说刀又不全然。
她却回答:“很久之前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话。”可那样说的人到底为了追逐,抛却了生死。为了一个将他拽出泥潭却也拖他上贼船的人,走出那落在旁人眼中胆小怕事、实则精明求生的壳罩,放弃了苟活、扔下了不甘、换那一瞬的绽放,他人的绽放,而将自己定格在了年少。
没有什么值与不值,那是他的选择。她曾很羡慕他的洒脱,彼时她困于自缚的使命、不能求死、不愿求;如今她依然倾佩他的洒脱,却不在羡慕,因为曾让她憎恶的活着,而今不再只是一套枷锁。她看到了让她握住刀柄的杂念之外的追求。
她遇见了布鲁斯。
但布鲁斯本人可能会错了意。
大概是她一瞬间的回忆过分明显,大概是她的视线又飘得太远,他拽着她的手腕生生将她拉起,人从餐桌的另一侧滑步到她跟前,将她抵在桌子和自己的胸间,制着她的双手,锢着她的下巴,问她又要做什么。
她哭笑不得反问他:“我又做了什么,让你神经过敏?”
他说:“很久之前的口吻,通常不是什么好故事。”
她怔了一下,回答:“那确实是个差强人意的结局。”
这一次,他不再关心她打算做什么,因为看出来她没想做什么,但是有一点不能让他释怀,“那个人,是谁?”
谁……吗?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他不满地直接低头吻上直到她快喘不过气才松开,却不松口,嘴唇只偏移了微小角度,落在她唇角,双眼锁着她,继续问:“是谁?”仿佛得不到答案,决不罢休似的。
“这是吃醋了?”她笑着反问,他的回答是又一个快让人窒息的吻。吻完的唇角和眼神固执如初。她叹了一声,妥协,“玛尔斯。是玛尔斯。”
他如她所料得不喜欢这个名字,惩罚性的吻再度落下,他在留给她换气的间隙故意嘀咕一声“叫你不长记性”,她却失笑,尽管失笑的后果是他更长久的厮磨。
是他将她拽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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