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244 头狼

***

他是谁?

他们叫他703号。他没有名字。和那座基地里出来的每个人一样,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或许在许久以前,在记忆不愿刻下的前尘,憎恶着他们的长辈也曾潦草赋以他们姓名。训练员说他们是被俗世抛弃的孤儿,而姓名是苦难与新生的分水岭。

字符是代码,编号也是。文字的代称和数字的代称于他没有任何区别。一度是。直到他学着同人类攀谈,学着旁人用ABC回应“你是谁”的模式,答一句“我是703”,收获的尽是诡异注视和长久静默,才发觉文字和数字大相径庭。

只是为什么?

703号告诉脑子里的声音:【我是703,X-703.但人们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他们说我在开玩笑,问我真正的名字,可这就是我的名字。】

【不,孩子。这只是一个编码。他们可以叫你703,也可以702或者704,这个数字也许代表了你的收容序列,但它代表不了你。它不是你。你是独一无二的,但它不是。】

【可是我是。训练员说我是独一无二的指引使、神的谛听者。唯有我能听见福音,唯有我能指路应许。】

【他说的是你。不是703.你的训练员可曾说过你是独一无二的703?】

从未有。训练员只会在他偶尔不犯错的时候,难得耐心得边包扎边对他说:“703,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得对得起你肩上的使命。”更多的时候,训练员会手执教鞭,皱眉直摇头:“703,你差太远,你对得起这身独一无二的本事吗?”

所以他总是很自卑,总是低着头,想着如此无能的自己如何在有朝一日引领族群走向应许之地。

【孩子,你兴许在自责。不必自责。】冗长的沉默让703号脑子里的声音觉察到不对。厚沉、鼓励的声音似注入冰潭的春泉,在彷徨少年意识之前拨起他埋在膝间的头颅,【你是星光,暗夜的星光,光辉或许暗弱但从未泯灭。你靠一颗至诚的心和不灭的火走到今天,担起不属于你的使命,支撑着你的伙伴。你做得很好。我想在同样的年纪,我亦无法做得更好。】

【我做得……很好?】他在脑中疑问,嘴中呢喃。无星的夜,不挡风的高岗,他抱着做僵的腿,却似在天际望见耀眼的光辉。仿佛在时光的开端,同样的夜,他也曾如此遥望无星的夜空,而耳边有人在说——今夜无需明星,你才是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似曾眷恋又了无印象的声音,他不确定是他的幻梦,还是过于遥远的真实。类似的情况,近来愈发频繁。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越想越会头疼,像是被千百条噬骨虫同时啃噬头骨的痛,无从扼制。

703号痛苦得环住脑袋,歇斯底里得拔着发丝,但无济于事。忍耐演变成呻吟,终作嘶吼。

他在嘶吼中用破碎的音节、断续的脑波一道回应远方的声音:【您知道吗,我总觉得曾有人和我说过类似的话。她在以一个听不清的名字叫我。那个名字并非703。】

X教授握着轮椅的双手骤然收紧,用力到暴起青筋。这是个好兆头。头疼、模糊不清的画面、远方的声音……都意味着贝鲁西斯的记忆在复苏。纵然效果甚微,可这毕竟是个开始。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的年轻朋友引来了访客,无暇维持脑波的交流。

***

贝鲁西斯的访客是被吵醒的阿尔法。

阿尔法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好脾气也震不住底下那群刺头。

暗夜里的嘶吼过于喧闹,任何浅眠的人都会被搅扰,更何况是阿尔法般警觉的战士。

“该死。”阿尔法屈腿坐起,低声咒骂。手掌下惺忪的睡眼闪过一时的暴戾,久未修剪略长的卷发落在额前。绝佳的忧郁构图在他身上不见半点犹豫,就连将醒未醒的恍然也没能削弱他如出鞘利器、如有实质的锐意。

皮尔斯的反水激起了神盾局和盟友的战意。这股战意也蔓延到了变种人战场。今日的一战打得尤为艰难。贝鲁西斯的屡次失神显然没能起到正面作用。阿尔法的许多手下都受了伤。这会儿距离回营歇息不足三小时,本该是最强辅助未尽辅助之责、又在歇斯底里的混血小疯子,怎能不叫人厌恶。

越来越多的身形在阿尔法四周坐起,“变异了?”、“敌袭?”的嘟哝不绝于耳。

西塔也被惊醒了。但他比其余愣头青更懂他们的老大。看见阿尔法阴郁得能滴墨的脸色,他猜到了一半。当阿尔法阴沉着脸从身上摸出仅剩的一支烟,因为受潮没能点燃,却还是把烟咬在了嘴里,他想他完全懂了。“老大,是混血忧郁王子又骨头痒了吧?我去教训教训。”

西塔的这一嗓子为这座帐篷上了三秒的静音键,三秒之后是更炽烈的谩骂。西塔本人急于撑着他还没康复完全的腿从被缝里钻出来,也就忽视了阿尔法不见好转、更加难看的脸色。

“都闭嘴。”他们的老大倏地站起。咬着烟的首领目光缓慢地掠过每一张脸。他没有提高音量,制服也只是随意搭在肩头,似寻常的举手投足里却酝酿着恐怖的威压。被他注视过的每一双眼睛都不自觉垂下去,纵然明白这股尖锐、这股压迫针对的并非自己。他指了指西塔,“尤其是你,腿还没好,瞎折腾什么。躺回去。”

“可是老大,这小子……”西塔的不甘在看见阿尔法眼里的血丝时达到顶峰。

回答他的是阿尔法带风的脚步,和掷地铿锵的一句:“我去。”

这座帐篷又静默了三秒。三秒之后欢呼震天。

欢呼声令阿尔法驻足侧目。阴沉的脸色一时松动,破出笑意。“臭小子们……”他摇了摇头,丢开那根无用的烟,大踏步向前。

***

贝鲁西斯的视界蒙上了一层阴影。入目是一双溅了泥浆、尚未清洗的战靴。战靴的主人挺立、高大,俯瞰的视线冰森、冷冽,像在看一只将死的蝼蚁。

蝼蚁缩了缩僵直的腿,笨重的战靴顺着他后撤的轨迹推进。靴尖离他不足一寸。

“发什么疯?”居高临下的男人口气淡漠,远不如眼神压迫。

记忆中的他也从未用压迫十足的口吻同自己说过话。那是他在下属面前的模样。贝鲁西斯并不敏锐,但在同一片营地朝夕相处,再迟钝也感觉得到纯血们对他们这种混血不屑掩饰的鄙夷。好比这人从不说重话,不过是“不值得”三字,而非什么怜惜。高傲如他哪懒得同区区蝼蚁怄气。

“我只是……在想心事。”这当然不是一句心事那么简单。无视时空的脑电波交流,若非亲身经历,描述起来也很难为人接受,况且贝鲁西斯根本不知何以言表。

阿尔法显然是不信的。铅灰色的眼睛半眯起,眼形如弯刀,人也笼罩在刀剑般的气势中。他快步一路,勉强敛起的锐意,在耐心尽失的此刻磅礴爆发。“想心事?我看你是在逗我玩。起来,我陪你玩个尽兴。”

夜风吹乱阿尔法鬓角新束起的碎发,打着卷的发梢垂落在脸颊未愈合的伤口,像是怪诞里血肉滋养的变异幼虫正狰狞爬行。这张极为俊俏挺括的面孔叫人难生旖旎心思去直视它颜色,毕露的锋芒和凶光足以震慑污秽、斩碎无用。

贝鲁西斯下意识得后仰,身体被他折成一个钝角。他只剩下一个念头——远离、再远离。“我……我没有戏弄你的意思。情绪失控,我很抱歉,但是我……”他努力让自己勇敢,但牙齿仍克制不住打颤。

“我让你起来。”阿尔法提着贝鲁西斯的衣领把他从坐姿拽起。

贝鲁西斯拼命挣扎。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他在恐惧中瞪圆双眼,在对方铅灰色的无波澜中撞见自己的战栗。不,他错了。阿尔法不是一柄出鞘的刀,他是从地狱攀缘而上的恶鬼。

恐惧使人静默,但极端的恐惧又叫人不顾所以。

“我没有骗你。该死的,你们为什么偏偏都针对我。是我让我们无家可归,是我让我们流落至此吗?负责作战的不是我们,是你和你的走狗。那伙自称神盾局还是X战警的乌合之众把你们打得满地找牙,是我的错吗?瞧瞧他们才几个人,而你们这群声称严苛训练下的佼佼者连他们都打不过,你说该怪谁?”

贝鲁西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越讲越激动,越激动越觉自我正确。他过分投入以至于忽视了阿尔法的脸色随着他的每一寸推进而渐冷。

“……我们在路途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对于应许之地的定位毫无进展。旷日持久的拉锯消磨着每个人的激情和信心,我们奔逃、疲惫、居无定所、危机萦绕。每一天我们都在损失伙伴,眼睁睁看着他们步入长眠却无能为力。我们仍在吸纳新生力量,可吸纳的速度远不及陨落。这不是长久之计、这不该市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前景本该更旷阔、更明朗……”

回应他的是一阵风,拳风。阿尔法的拳头落在贝鲁西斯才栖身的石块,将之砸得粉碎。飞溅的碎石擦破了拳峰、骨节、手背,他满不在乎得看着血水淌入脚下,把深红的土地染得更红。

贝鲁西斯直到此时才记起要害怕。他不受控得一步步后退,而背后已无栖身之所。

“怪我们?我没有说你,你倒先来攀咬。”阿尔法踱步前巡,每一步都踩在了贝鲁西斯的心上,“神引的传达者,不该由我提醒你,保证作战环境可控有利是你的职责,这包括管好你捡来的破烂、杜绝干扰。每一项该你做的你没有一项做到。去每一个帐篷走一圈,记住那些受伤流血甚而致残的人是因你而起。”

“分明是你们技不如人,还不承认!”分明怕得要死,嘴上却半点不肯吃亏,这大概是贝鲁西斯仅剩下的、未磨灭的本性。

阿尔法不再回应。被他捏得作响的拳头终于不再归理智管控,抬臂、挥拳、一气呵成。话语的尽头是拳头。领头狼的第一准则是保护族群免于欺辱。口无遮拦的蠢货俨然犯了大忌。那可虽山石的拳砸在脸上,大约不会是断根鼻梁骨这样简单的结局。

“头。”最是关键的分秒间,有人在远处唤了一声,“不值当。”

然后拳风贴着贝鲁西斯脸颊、擦着他发丝掠过。差一点,就差这一点,他要当门面开花。

“伽马。”阿尔法收回拳头,转向立在山头的高挑影子,“没有下一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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