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263 先知

***

贝鲁西斯不明所以自冥想中被人拽起。

被拽去的荒地上有士兵和信众对峙着。德高望重的老指引者疯魔般的喃喃自语,在自语中状若癫狂的踱步,越来越快地踱步,时而颤抖双臂直指天际,时而佝偻着五指刨动贫瘠的土地。服侍者的搀扶被无情挥开,该对之效以敬畏的信众包围着、质疑者。同道者温热却陌生的半圆,同士兵冰冷的另一半圆围拢着老人,像是要他窒息方肯作罢似的。

贝鲁西斯想冲去帮忙,嘴被堵着连最基本的呜咽都做不到,手被钳着因而无法挥舞,脚被铐着因而无法奔逃。现实和武力如一盆当头的冷水将他从自怜自艾中泼醒,冰冷地提点着他当宽容和优待被收走,绝对力量面前,百无一用的他,什么都不是。

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从小到大的每一个人,都称呼他为“麻烦精”。是的,又蠢又无用的麻烦精。唯一一个不曾嫌弃他的研究员,到底还是弃他而去。他就是一滩烂泥,无人垂怜,无人问津。

贝鲁西斯晃神的瞬间,老指引者忠诚的守卫不顾一切往士兵冲去。用着不知从何爆发的蛮力,从激进的声讨者手中夺下铁器,挥舞着,仿佛那是指向明日的引路仗。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没有人阻拦。又或者有人纵容着它的发生。

守卫的铁器终究没能戳到士兵,指往明日殿堂的引路仗终只是圣典里的愿景,便是有也决计不会为苦难人随手做的破烂铁器取缔。

沉着的枪口毫无悬念得战胜了张牙舞爪的铁器。铁器和他们忠勇的主人,如愿为他们的信奉和指引终生护道。同指引者跌落于想象中的天蜇里,再取不出的拐杖一起,向被效忠的主人致以凡尘的最后一礼。

那满场的嘈杂、质问、疯癫,直到温热的血水钻过泥土湿润了草鞋,才滞后地触发尖叫和惶恐。

场面一度几近失控。却也仅是几近。

钢铁铸就的壁垒不是光凭忠诚便能击溃。何况这忠诚本身有容商榷。攀于名为信仰的绝壁而建之忠诚,是山尖危楼,落石、阴风、骤雨、飞鸟……任一微小的响动都能致其倾覆。

倒下的老指引者即是信号。

因虚妄的应许而聚集的并不虔诚的信众,在日复一日的无望和苦等中早把信念消磨。那所剩无多、零星半点的硕果仅存,也在掷地有声的盘问、在不及干涸的血水中,作了烟云。

没有信仰的信众溃散了,但没能逃脱。制服和枪口井然排成的队列固步不移,不必移。自天际贯落的风幕比人盾更紧实得将羔羊圈禁。那是一堵看不见的天墙,摸不着又无处不在的牢笼,严丝密合把希望套锁、抽空。

驯良的风落在惊走逃命人裸露的肌肤、褴褛的衣裳、出血泡的脚掌,一落便是深见骨的伤。那自伽马掌心绵延不绝、吹得皮衣当空猎舞的,从不是什么温良谦恭。风的引导者抬高帽檐,半弯的眉眼笑折半枝桃花:“诸位,你们的先知呢?”温和嗓音掷出却是满怀恶意的冰冷。

一味求生的痴愚者未能甄别玩弄和歹意,又或者说,判断从不为盲目的拜信者所擅长。

是啊,先知呢?先知在哪儿?本该护他、保他、指引他、身替艰辛、路引时宜的先知,在他的信徒最无助、最需他之时,无从得见、无处可寻。

先知是否仅是一场谎言,神又是否爱过他们?

***

被迫作壁上观的先知以头抢地,头破血流也无能为力。冰冷的手铐在瘦弱的腕骨磨出血痕,他浑然不觉。贝鲁西斯双眼噙泪,他恨,恨世道不公、恨权术弄人、更恨自己百无一用。倘若他有X战警一半的本事,这一切会否不同?

不甘和苦涩支配着他,这出名为逃窜的慌乱戏码里,最该振臂砍出通天路的指引者,最是无能为力。他的天赋、他的冥想、他引以为傲的精神力,在最需的此时,弃他而去。

“看来你们的先知抛弃了你们。”温和眉眼的主人托着不知何处裁断的橄榄枝,悲悯似神怜世人。为先知所弃的信徒,便由神明亲手照拂。

温润嗓音如福音播撒,慢慢抚平这落血荒诞的皱痕。涣散的瞳孔渐趋于空洞,断了引线的木偶又寻到新的牵线人。恐惧在简陋弥撒被赐福填平,迷途者张耳谛听神示新临。

信众亟需的从非一个神明、一位先知、一段启示,而是某个——某个神明、某位先知、某段启示。人多惧怕未知,惮于思索,未知意味变数,思索指向分叉,而人渴求既定。既定的轨迹,不论好坏,无关祸福。

因而有了信仰。

当个人成为集体一员,当思想被教条统束,超出个体承接范围的生命之重便可统一释作“加诸教团的挑战”。无法承受的灾厄是神给予的磨难,不能忍受的别离是神指引的前路。经常人所不能及之险境,历凡夫所不愿触之心劫,方有望走脱平俗。万般皆是神意,万般皆是启迪。不再有为人的悲喜,便再莫为尘情所累。

何不作一具空壳,听话的空壳,以神之名代行所有。

“不!别听他的!”被抛弃的先知跌跌撞撞冲向高地边缘,草鞋下的砂石争抢着落向谷底。不致死的高度,但足够缺胳膊断腿。可喜的是贝鲁西斯及时止住了步伐,在悬崖边缘;也及时吐掉了嘴里碍事的布团,“想想你们的追求、你们的渴望,那些未竟的蓝图、未抵的彼岸,想想你们花费了多少气力才行到此地。至今为此所付出、所奋斗的一切,便要这样轻易言弃吗?所谓应许是心安处,是无愧前尘、无怨前程,无关神明、无关神迹、只关乎你。”

神选的先知高喝着有违神明的大不敬。他的眼神比每一次祈祷更澄澈,他的呼声比每一次颂吟圣文更自肺腑。神的代理人在无神的此岸觅得归所,在人间的苦厄、在凡俗的熔炉甄得信仰。他信仰人心,他信仰人性,那许不美好、或很丑陋的造物,他由衷信奉着。

是这无助、渺小、凄惨,也是那卑微、向善、平凡将他,将他们引领至今。不是千篇一律的神说,也非仅存典籍的极乐。

我有所乐、有所悲、有所憎、有所爱,故而为我。

一滴,两滴……伤口的血绵延淌向砂石地,淌向谷底,汇编成了无意义也无意义的图案,像是真正的神迹。终其职涯并不合格、总在迷惘的先知,于被解职的那天悟到神意。

兴许不该被称为神意——因为,人间不必有神明,我心安处即神乡。

不再冠有先知名号的先知,摇摇晃晃立身高地之际。一个风吹、一个轻推、一个重心不稳便会坠落的身躯,却也比任何时候都站得伟岸、板正。聚散的风拨开层云,逃出几缕阳光,将那道单薄的身形于此刻映得顶天立地。

天地间俱是他自信的模样。

***

当低垂的头颅昂起,缩瑟的脊背挺直;当往昔的怯懦终被洗净,自卑蛀食的灵魂为追逐填塞,信仰于此刻诞生。

一个,两个……有人为之动摇,有人还在彷徨。

人心总是易摇摆的。听风指雨,哪处声势稍大些,心里的那杆秤便往哪偏。不需缘由、无问因果,皆凭一时冲动、一念翻涌。理智的人不求天意,坚定的人不执神鬼。路始终只此一条——用脚步丈量、用经历加固——是来路,是前路,亦是心路。

心之所向,未必有金芒万丈、天使指路,甚而是乌云蔽日、泥泞荆棘。太多人缺了那一片云雾中的引灯,污浊里的木板。那一声声祷词、一句句福音,便成了命运的摆锤。

而这摆,在向故往的先知倾斜。

夺权去势的故旧,其辉光,几欲盖过新神。

扪心的叩问血书在谷底、在争端处、在更远方。年轻的生命以未目视至高的双眼逼视至高,以未经事的无畏俯问命运。未曾读过一页圣书、亦不明何为神我的稚子的肺腑之言,哲学家嗟叹弗如。

注视这方的眼睛何止于眼前。

*

【这就是你们自导自演的好戏?】娜塔莎嗤笑着问华尼托,【我倒是很喜欢。年少无惧战胜邪恶的故事,总叫人百看不厌。唯独不知会否叫你失望。】

华尼托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垂眼。

不算太久之前,她与迈尔伯特之间展开过一场近似的谈话。他问她,是否相信正义、相信奇迹。她反问他,你呢?

这本是于他、于她形同笑话的疑问,有多少年少天真胜过了老谋深算。可偏偏,越是机关算尽之人,心底某次比旁人都更幻想所谓天降正义、所谓命运公允。好比明知无济仍施于冬兵的迟来援手,他的这半生、他们所有人的这半生,不是这聊胜于无的善举能撼动、能改变。

只又何妨。至多是无事发生,生活照旧。何不挑一场波澜,看会否壮阔,还是沉寂。

班纳博士满眼惋惜,为这孩子所遇的不公:【贝鲁西斯……他曾是最接近神的孩子……】

他依然是。

华尼托于心中答。困于神盾局一隅的“观察员”们不知,贝鲁西斯奋起顷刻的共鸣值,已逼近仪器所能量读的最高峰。这是“造神”数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奇观。

他很有潜力,向来都是。

*

翻覆的变化让伽马挑起眉梢,阿尔法抬高帽檐。

这着实出人意料,也止于出人意料。

才将觉醒的少年斗士稚气未脱,终不是沙场老狐狸的敌手。他此刻污秽但耀眼的模样令人耳目一新,可惜立场相对,无以夸赞。

“你说应许在人心,那不过是你未曾目睹佐证。看吧——”

自封的新神轻摆橄榄枝,枝条垂下如神迹洒落。橄榄遥指的远方,金光朦胧着圣影。

“我们的圣徒自应许之地归来,带着成功的故事,和神谕的鼓舞。”

荒原未止的风复又卷起,人心未稳的天平,再一次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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