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尔绷紧的神经微微放松，连同饥饿感，都仿佛消失了一瞬。

接下来只要跟着他们离开就行了。远离这些东西，他一定能恢复正常。

在这之前……艾瑞尔通过标签，精准地在医疗室里找出催眠药和肌肉松弛剂，不顾剂量直接用上，然后在彻底昏迷前，再一次选择了系统托管模式。

蜘蛛子体一下子变得灵活了不少，共享的五感也变得灵敏许多。

六只眼睛紧紧盯着蝙蝠侠，看着他熟练地配合戈登与其他暂时恢复清醒的警员，逼退根茎，顶着迷雾的影响将一个个同伴拖起，蜘蛛跳到距离最近的一名警员手臂上。

只是，幽邃圣树似乎早就察觉到了这些不断挑衅它的人类，是为了从这里得到武器去对付自己，根茎开始不断收缩，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活物。

蜘蛛尝试让丝线钻入外壳，却收效甚微，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名名警察倒下，或是受迷雾影响走向死亡。好在被他当做载具的警员还算清醒，拖着同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然而——

轰隆。

脚下的地面骤然塌陷，几乎所有人都掉进根茎钻出的空洞里，携带蜘蛛的警员也和他的同伴一样被压在砸落的碎石下，一时失去了意识。

蜘蛛从警员的后颈爬到正面，六只黑溜溜的眼睛看了一圈，发现周围的迷雾愈发浓稠，其中似乎有什么在窸窣生长。

它抬起一根附肢，再次用力往下一戳。

伴随着尖锐的刺痛，警员皱了皱眉，终于挣扎着睁开眼，可感觉到右臂传来的剧痛差点再次昏迷过去。

“啊——！”

蜘蛛这才注意到，警员的右手已经断了，整条手臂都被压在碎石下，血液已经蔓延了一大片。

一起被压在下面的，还有刚刚站在警员身旁的同伴。

蜘蛛收起附肢，往下爬了一段。

想要让这个警察顺利逃脱，最好先帮他止血……希望蛛丝会有一点效果。

“——”

这时，似乎是听见了废墟下的动静，外面有谁大声喊了一声。

警员没有听清，但还是强撑着回应了一句：“在这里！我……我没事！”

他试着支起身自救，可刚挪动了一下，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呃啊！真见鬼……”

脸色惨白的警员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半透明的白色右手手掌微微发热，恰到好处的温度让他稍微放松了点。

失血过多引起尖锐悠长的耳鸣声，完全盖过了废墟外传来的呼喊。

警员神色恍惚地靠在身后的根茎上，完全没注意到肩膀上的蜘蛛与蛛丝，连外面石头砸落的闷响和接二连三的枪声、爆炸声都没听真切。

“这里是不是有点闷……”

他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没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马上就能出去了。

蝙蝠侠总是很可靠，会在任何他们需要的时候出现，他们永远能指望他。

想到这，警员不由笑了笑。

“你在笑什么？”旁边同伴的声音在问，声音听上去忽远忽近，有些模糊。

警员没有多想，勉强打起精神回答说：“我想起来，我以前还说过蝙蝠侠的坏话来着……不过现在我知道局长为什么那么相信他了。Huh，这破事结束后我想——嘶……什么东西？”

有了聊天对象，他感觉自己已经好多了，耳鸣声在远去，体温也逐渐恢复正常。可紧接着，右肩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警员侧过头，来不及看清，又是一阵晕眩，只隐约瞥见肩膀上好像有一只黑色的……是虫子吗？

“我好像有点……失血过多了。”

他无意识地靠在根茎上，整个人昏昏沉沉。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的肢体完好无损，脸上也没伤口，连最脆弱的眼睛都没受到影响，怎么会一下子虚弱了？

他摸了摸蒙着一层白色薄膜的眼睛，不解地放下手。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说。

“是这雾气的影响吧，等我们出去就好了。”旁边同伴的尸体回答道。

“是啊，我们……”警员微微一顿，“‘我们’？”

“怎么了吗？”

另一具同伴的尸体问道。

“……”

警员没有说话，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可他环顾四周，也只是发现光线有点太暗，很难看清同伴的样子。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五个人形不全的轮廓倒在地上，被根茎缠绕着，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警服。

“人死了还能说话吗？”他神使鬼差地问道，可刚一说完就觉得荒诞——他的同伴不正是在和他说话吗。

“算了，没什么。”

他摆摆手。

雾气越发浓郁。

思绪混乱成一团，怎么都理不清楚，只有直觉不断发出尖锐的警报。

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收拢白色的右手，暗暗摸向腰间的□□和手榴弹。

刚刚逃跑的时候，他多摸了几个放在身上，以防万一，现在看来这是正确的决定。

也许是空间太小，惊动了旁边的同伴，警员听见他们接连开口，听上去十分急迫：

“你怎么了？”

“你拿炸弹干嘛？蝙蝠侠已经在救我们了，不要轻举妄动。”

“是啊，你才刚来警局一个月，别什么事情都那么冲动。”

“家里还有人在等你……”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能一起出去了！一起活着到外面，见到其他人，一起回去……吃上一顿美餐……你却想现在杀了我们吗？！”

年轻的警员突然有些茫然，手也松开了些。

是啊，蝙蝠侠就要找过来了，局长应该也在，如果是他搞错了，这里实际没什么异常的话，就这么用掉炸弹说不定会引来更大的麻烦，阻碍他们的救援行动。

……不对，不对，虽然说不上来，但这里真的很不对劲！

可如果……他的同伴真的没有问题呢？

无数的疑虑纠缠在一起，警员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右肩又开始刺痛，好像还流了不少血，他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有什么在混淆着认知，影响着他的心智！

“…………去他妈的弄错！这鬼地方有一点不对劲都必须动手！快跑！蝙蝠侠！局长！别过——”

话没说完，警员感觉到一只只树根般的手落在身上，一些掐住了他的咽喉，一些伸向了他怀里的□□，包括他的右手，也僵硬地握紧了左手。

他的心一横，低头咬下拉环。

“下地狱去吧！”

轰！

压在地下空洞中的警员瞬间被火光笼罩，连同旁边被根茎操纵，发出声响的尸体一起。

紧接着，仍然存放着不少热武器的军械库受到影响，再次发生规模更大的连环爆炸。震彻天地的爆炸声中，土石纷飞，火光携着滚滚黑烟直冲天际，几乎穿破雾霭。

转瞬间，整个军械库四分五裂，连同那粗壮的根茎一起被炸得焦黑粉碎，雪一样的灰烬纷纷扬扬飘落到地上。

看着绝不可能有人生还的废墟，蝙蝠侠的嘴唇不由抿成一条直线，像是两片压得极近的刀片。

戈登绷着脸立在一旁，像是被钉在了那里，任由火焰烫过衣角。

“走吧。”

蝙蝠侠低声说。

“我们还有任务要完成。”

……

通过子体，艾瑞尔眼睁睁看着那个警员被幽邃圣树迷惑，连疼痛都唤不醒，最后好不容易清醒又选择了主动赴死，一时怔愣在原地，神色茫然。

死亡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就像之前的妈妈……维尔特夫人，还有那些被害死的人，艾瑞尔几乎要忘记他们的脸了。

这个警察本应该也是其中之一。

可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手攥紧着，让他喘不过气。

艾瑞尔意识到这次有些不太一样。

他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徒劳地张着嘴尝试呼吸，可莫名的窒息感却始终没能得到缓解，反倒是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先前闪回的零碎画面。

在已经遗忘的记忆里，他好像也见过那么耀眼热烈的火焰。而那火焰中，也站着一个人。

‘——这是不论牺牲多少人，不论付出多少，都必须根除的灾祸。’

那人一本正经地教导着，翻飞的衣摆被火光染成了金色，逆着光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紧张的神情。

‘为了世界……’

那人停顿了一下，突然话锋一转，带着古怪口音的声音不再严肃，变得轻佻起来，听着像个混蛋：

‘好吧，我承认这听上去有点假。我想说的是——为了还活着的人，包括你自己。’

‘你要活下去，然后烧光那些杂碎。’

‘……’

‘别怕，艾瑞尔。我们永远都在。’

随着话音落下，火焰彻底吞没了那个身影，也吞没了其他所有声音。

“等……”

艾瑞尔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身影，可触碰到的，只有奇迹之城充斥着煤油味的冰冷空气。

倒是那一句句话犹自在耳朵里反复响起，连同记忆中混杂的悔恨、遗憾……和一些复杂到难以辨明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

明明周围已经没有火光，独自身处黯淡无光，满是灰尘的室内，话语中沉重的期许依旧倾轧而下，压得他弓起了脊背。

喉咙里无意识泄露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名字无端涌上舌尖。

“JOHNNY……”

尾音很快消失在空气里，艾瑞尔蓦地愣住了。

这又是谁的名字？

不等他细想，外面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听着像是什么庞大的机械正在运行。

“所有人注意，全部到中心广场集合！全部到中心广场集合！现在！”

艾瑞尔怔怔回过神，收起纷乱的思绪，迟疑地走到窗边往外看。

外面似乎出现了很严重的情况，所有人都在这呼喊声中来到街道上，连门都忘记关好，就如潮水般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大概等了十多分钟，街道才重新空旷下来。

艾瑞尔推开门走出去，周围的房舍已经没有人影，他随便走进一个房间翻出一件带兜帽的大衣套上，将额头那一只只眼睛遮住，便也向人流离开的方向走去。

中心广场不难找，听着动静最大的方向就不会迷路。

艾瑞尔站在人群最外围，随便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的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领燃料，马上就要出去了……你没注意到吗，头顶那些东西……”

说到后半句，他的声音低了不少，似乎十分忌惮。

艾瑞尔抬起头，才注意到头顶石壁上已经蜿蜒着几根细长的白色藤蔓。

幽邃圣树发现这里了？

又或者，它一直知道，只是直到现在才选择攻陷。

就好像，之前这里盘桓着什么它忌惮的东西，而现在，那东西消失了。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过，不管理由是什么，普通的火焰都阻止不了它们——燃料不对。

“……应该会没事的。”

如果蝙蝠侠的计划顺利，他们也不需要阻拦多久。

艾瑞尔不确定地自言自语道，不由捏紧了衣袖。

砰！

“停下——！”

有谁站在前面分发燃料的高台上开了一枪，喝住了所有人。

艾瑞尔踮起脚尖，却只见到一个个后脑勺。

听那些议论声，似乎是前面发生了骚乱。艾瑞尔不打算凑热闹，可刚往后退了一步，就被身后的人推着往前挤去。

前面高台上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但我暂时不想杀死你们。我想你们拿上武器，和我们并肩作战！除非——”那人话锋一转，声音微沉，“你们想拖累所有人，一起死在连太阳都看不见的地下。”

“现在一半的帮派已经选择统一战线，所以你们呢？告诉我你们的选择。”

艾瑞尔意识到，对方正在组织人群抵御来自幽邃圣树的袭击——用这些派不上多少用场的武器。

不过，这演讲确实很有说服力，前面的人群发出高呼，很快呼喊声就连成一片。

好吧，现在也只能等他们散开再走了。

艾瑞尔无所谓地想着，就发觉人群正向两侧分开。他来不及反应，就被人群挤得倒在后面的人身上，还险些被挤掉兜帽。

“明格斯？你怎么在这？”

还没站稳，艾瑞尔就听见前面有谁突然问了一句。

他手忙脚乱地扯着兜帽，尝试重新站直，就听见那声音发出一声嫌弃的啧舌，接着，一只手越过前面的人的肩膀，握住了他的手腕。

“来吧，给你机会帮忙。”

艾瑞尔愣愣地被拉出人群，才发现把自己捞出来的是红头罩，所以他这是打算领队去烧树了？

艾瑞尔下意识跟着队伍跑了两步，但紧接着就停了下来。

红头罩奇怪地回过头：“怎么了？”

“我……我没准备好。”

艾瑞尔讷讷地解释说。

“没人准备好了。”红头罩见他抿着嘴，像是在犹豫，不由嗤了一声，“算了，那你慢慢准备。”

说完，红头罩没有任何犹豫地往前走去，那些健壮的，拿着燃料与枪械、炮弹的人跟在他身后，仿佛成为了他力量的一部分。

蒸汽机械运行的轰鸣声仍未停下。

艾瑞尔停留在原地，看他的队伍越走越远，不自觉迈出一步。

他本能地想去烧光那些东西，但理智告诉他，失去的1%已经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不能再用什么魔法了。

没有魔法，就没有火焰。

“可是……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艾瑞尔仰起头，看向头顶攀附在石缝间难以分辨的藤蔓，呼吸变得不再平稳。这里的根茎都还很细，细到……好像一点点外力就能轻易折断——

万一只是看上去脆弱呢？

万一它的外壳很坚硬，没能折断，反倒激怒了它……那些藤蔓一定会压倒头顶的石壁，在所有人逃离前碾碎他们！

将所有人的命运交给他们自己才是最轻松、最正常的选择。

艾瑞尔几乎又想退缩了。

突然，他想到了那个死去的警察，和记忆里面容模糊消失在火焰里的人影。

为什么有人能轻而易举地，把其他东西放在自己的所有物前面？

他想不明白。

这时，身后广场上，犹自等待着燃料发放的人群发出的热闹、鲜活的声音传进耳朵——成年人满是忧虑地议论、争执着什么，而不明情况的孩子则在欢呼着即将回到原来的家。每一个音节都在说，他们正活着。

……他喜欢这种声音。

半晌，艾瑞尔又迈出一步，一只只指尖大小的蜘蛛也跟着爬出皮肤。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够冷静，说不定等会儿就会后悔。

但至少现在不会。

“为了……还活着的人。”

……

【同调：59%】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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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Issue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