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再见,吾爱(1)

·1·

“哦,哦,哦。”我拖着脚步走出卧室的时候,感觉脑袋里装了满满一袋石头,我的额头抽搐着,隐隐作痛,嘴巴的感觉也十分滑稽——那里肿得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

时钟显示现在已经上午十点一刻了,托尼竟然还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而不是灌下当天的第一百杯咖啡,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

事实上,他的脸色相当苍白,看起来像是一宿没睡,青色的胡茬从下巴上冒出来。他漫不经心地翘着二郎腿,膝盖上摊开一本低俗杂志,但眼睛却在看着我。

“你妈给你打电话了,让你立刻给她回电。”他说。

哦,棒极了。我靠着门框,虽然才刚刚早上,但这一天已经毫无盼头了。

“她还说什么了吗?”我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嘴巴。真见鬼,没有什么比嘴唇被人打肿更糟糕了。

“没说什么。”托尼反问,“你还记得你干的好事吗?”

“我真希望我不记得了。”我嘀咕,“哦,该死,我妈也知道了吗?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报纸。”托尼说,他的态度看上去既冷淡又古怪,“你还真上镜啊,帅哥。”

我连忙从茶几上拿起那份《波士顿邮报》,有人贴心地用马克笔把图片上的人圈了出来,还在我头上加了两只魔鬼的角。

“他妈的,”我嘟哝,“这也能认出来?”但上面究竟没有指名道姓,我忍不住松了口气。考虑到大多数纽约人应该都不爱看《波士顿邮报》,事情应该还不算太糟。

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

“实话实说,吉米,”托尼抖了抖那本杂志,“你确实离被揍得连你妈都认不出来还差一点。”

“嗯哼,我知道。等一下,”我边说边环顾四周,“呃,托尼,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的嬉皮士朋友把你送回来的。”他斜眼看着我,“不记得了?”

我摇摇头。我记得费林和莉娜送我去诊所,我记得那个胖子医生给我缝针,但那之后我就再也不记得什么了。天啊,简直像喝断片了一样。

“我倒是不吃惊,”他冷笑着说,“你昨天都嗨得快上天了。”

“嘿,那是止疼药。有个大胖子让我吃的,他的名字是克莱,或者克里斯之类的。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就不能用阿斯匹灵吗?”我说着瘫倒在小沙发上,伸手捂住脸,“天啊,我感觉糟透了。”

“等你打完电话再这么说吧。或者你可以把这话跟佩吉阿姨说说,她没准儿会同情你呢。”

“哦,托尼,”我呻吟,“别说风凉话。”

他看着我,然后又收回目光,“这不是风凉话,是大实话。你头脑发热去游|行示威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会有这种结果?”

“嘿,这本来不该演变成暴力事件的。”我握紧拳头用力挥了一下,“我从不相信以暴制暴的鬼话,托尼,事情变成这样又不是我的错。”

托尼扔下杂志,坐直身子,拿腔拿调地对着正前方的空气说:“法官大人,被告认为他没有主动使用暴力的意图,所有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我重新倒回沙发上,扯过一条毛毯盖在脸上。但没过多久,电话铃就响了。我闪过一丝念头:真希望自己压根儿就没有醒来。

托尼站起来去接电话。

“嗨,佩吉阿姨,早上好。哦,他醒了,我这就叫他。”然后他随手抓起什么东西扔到我脸上,“吉米,你妈找你。”

·2·

妈妈不算太生气,至少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得多。她只是告诉我,以后这种反战集会一定会越来越激烈,政府已经在关注各地陆续发生的示威事件了,准备采取更加严厉的应对措施。

她听起来很疲惫,然而却并未出言阻止我继续参加反抗运动。

结果就是,我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没有出口。从接过话筒,到我妈挂断电话,我唯一说的几个字就是“好”、“是”和“我知道了”。

“谈得不错?”托尼已经在穿衣服了,他一边在门口跳来跳去,一边努力把靴子穿到脚上,“我还以为,你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哦,要是那样就好了。”我没精打采地放下话筒,拖着脚步朝厨房走去。打完这一通电话,胃口是不可能有的,我接了杯水大口大口灌进了嘴里。

托尼哼了一声,问:“你不是还有英文课要上吗?”

“今天星期几?”我提不起什么精神上课,全身上下哪里都在痛。但教英文的那位年轻讲师每节课都要点名,而且他看上去就像那种会因为缺勤给学生不及格的老师。

托尼说:“十三号。”我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得了吧,你不能自己推算一下吗?上个月24号是星期四,一共过去了……好吧、好吧,星期二,今天是星期二。”

“我星期二没课,英文课在星期五第二节。”我看了一眼表,“而且都这个时间点了,有课也早就误了。”但我下午的确有课,真见鬼。

“好吧,随你的便。”托尼已经整装待发,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罕见地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就推门离开了。

我看着关上的门,重重叹了口气,心里明白自己还有几个电话要打——费林一整天都有课,所以他可以去死了。但莉娜会等我的电话的。她昨天送我去诊所,又把我送回托尼这儿来,我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只是我担心她仍在生气,没让我在她那里过夜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还有佩珀。她从不看《波士顿邮报》,但兰尼那个大嘴巴一定会告诉她昨天的事情,而且兴奋得像只磕了药的猴子。不管怎么说,她迟早都会知道这件事的。

所以说,这天真的没什么盼头。

“你好?”莉娜谨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嗨,莉娜,是我。”

“哦,吉米,你还好吗?”

“还好。呃,多亏你和费林昨天送我去医院。”

莉娜笑了一声,“那不是个医院,吉米,那个穿白大褂的胖子把你的脑袋当沙包缝。他迟早会因为滥用药品被抓起来的,这只是时间问题。”

“那就祝他好运吧。”我干巴巴地说。

“吉米?”

“嗯。”

莉娜似乎有些犹豫,和平常不大一样,“你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语气很平静,但足够严肃,让我明白要谈的绝对不是什么时候开始圣诞购物这种话题。

“我下午有课。”我揉了揉眉心,“晚上怎么样?”

“明天吧。”她叹了口气,“我今天晚上要辅导学生功课。”

“好。”我说,然后脱口而出,“莉娜,我爱你。”

她顿了顿,说:“好好休息,吉米。明天见。”

我听着电话挂断的声音,感觉肚子里像是拧着一股钢筋。后来我认为,当时我就像起火的森林里那些尚未开始逃跑的动物,闻到了树木烧焦的味道,但却还没看到火苗。

给佩珀打电话要顺利得多,至少她没跟我说想要“谈谈”,也没显得大惊小怪。

“那么你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吗?”她最后问。

我抓着话筒,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些挥动的拳头,感觉嘴巴隐隐泛苦。“我不想要这个,佩珀。”我说,“我根本没想到人们会动起手来,我以为……”但我说不下去了,因为这些话怎么听都像是自我辩解。

“迟早会打起来的。”佩珀平静地说,“当新的声音冒出来,旧的声音试图打压的时候,就会有人流血。总会有人流血的,吉米。”

“我不知道,我要再想想。”我挂断电话前告诉她。

·3·

莉娜和我约在了凯奇餐厅,而不是她家——又一个不祥的信号。

尽管无约可赴,我到底还是翘掉了昨天下午的课。经过一天的休息之后,我额头上的伤口已经不疼了,但是隐隐发胀。至于嘴巴,我在拿起菜单之后只点了一杯奶昔,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来上两个全料乡村汉堡,你大概也能明白一二。

“所以,你想谈什么?”我在点完餐之后看着莉娜。她精心打扮了一番,但身上仍有那种最初吸引我的中性美,让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

莉娜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看着外面湿漉漉的地面。今天在飘小雪,但天气预报说天气将会转暖,不会下暴雪,倒是有可能转成冻雨。

“我想了很久,吉米。”她叹了口气,说道,“我想了很久,关于我们两个。”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们怎么了?”

她伸长胳膊,隔着桌子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凉冰冰的,手指头因为握笔而积了一层厚厚的茧子。

“我想我们应该分开,”莉娜最后说,一句废话都没有,她那双巧克力色的大眼睛冷静地注视着我,“这样对谁都好。”

“分开……一阵子?”我握着她的手,感觉脸颊开始发热,“冷静一下?”

她摇摇头,“你知道我的意思,吉米,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再继续见面了。”

“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就因为、就因为我那天参加了反抗运动?”

“不,不是因为那个。”莉娜在我说完之前就开始摇头,“哦,别这样,吉米。”

“那还会因为什么呢?我们很合得来不是吗?”我用力抓紧她的手,羞愧和恐慌一齐涌上心头,“我们在一起很开心,这还不够吗?”

“和你在一起确实很开心。”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但很快又消失在她嘴角,“吉米,你是个很甜的男孩儿,但我觉得……”

“但你觉得有个热爱苏维埃的男朋友会给你带来麻烦,是不是?”我打断她,脱口而出的话居然如此阴险恶毒,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震惊。

莉娜脸上闪过受伤的神色,她抿紧嘴巴,把手缩了回去。我立刻想要道歉,但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这个。你……”她深深吸了口气,“我只是看不出我们会有什么未来,吉米。”

“未来?我们难道不是仅仅在约会而已吗?这不是你说的吗?”我看着她,然后羞愧感压过了愤怒,“拜托了,莉娜,我只要求这个,别、别离开我,好不好?”

莉娜哭了起来,但并没有哭出声,只是转过头,用手背压着眼睛。过了十几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问题在于,你心里还有别的人,不是吗?”

我顿时目瞪口呆,仿佛她刚刚不是说了一句话,而是表演了如何在天花板上行走似的。

“我刚认识你不久就感觉到了。”她没有再看我,低头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但没关系,我自己也刚刚离婚,并不需要一段认真的感情。而且我觉得、我觉得,”她像个小女孩一样用拳头堵着嘴巴,“我觉得我总能让你忘了她,不管那个人是谁。”

我紧紧闭着嘴,但心底冒出一丝卑劣的欢喜:她不知道……

“但那不是‘她’,对不对?”莉娜接下来的话像是一记猛击,就像贝比·鲁斯击出的本垒打一样,把我的理智完全击碎了,“你根本、根本就……”

出于本能,我想也不想就立刻打断了她:“我没有!莉娜,你吃错药了是不是?不,别说了。我什么也没做。如果你自己要疑神疑鬼,那随便你好了。但我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别大声嚷嚷,吉米。”她听起来比我要冷静得多,但随时也有哭出来的可能,“你以为我想要这样吗?好吧,如果你希望的话,这的确是我的错。我以为我能接受一边和你约会,一边看着你因为别人伤心欲绝。但我不能,我高估自己了,我以为自己不会那么轻易就……”

她说到这儿紧紧闭上嘴,脸色苍白地看着我。

我想要反驳,但大脑一片空白。莉娜低下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在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但那些傻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你让我心碎,好吗?这下满意了吗?莉娜·奥斯伍德,你让我心都碎了。”

我哭了起来,心想这简直就像演舞台剧一样,而我无疑是剧里的丑角,就像戴尔克·施特略夫一样,一个“可怜渺小的男人”。

“再见,吉米。”莉娜说,然后挣脱我的手,匆匆沿着过道走向玻璃门,然后走出了餐厅,也走出了我的生命。在一九七零年前后,她嫁给了波士顿当地一个专写恐怖小说的作家,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带白色篱笆的房子。

我得承认,这些我永远给不了她,也永远别想拥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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